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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猫探案

赤川次郎

序曲

“请——进来吧。”

由美子打开门锁,领先进到玄关。点亮电灯以后才向门外的男子示意。那男子就像一个刚刚在月球上登陆的太空飞行鼠。缓缓地移着步子踏进来,多么新奇似地把屋里来回看了一周。

“卧室还在里面呢。”

由美子锁好了门,进了摆有餐桌的厨房。

“快嘛,快上来。”

男子还在脱鞋子的时候,由美子已经远着大步进里头的卧室去了。她早已熟悉这个屋子。

在床沿上坐下来后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等男子—到处都可见到的那一类,乍看像是个诚实的中年薪水阶级进来。嗯,不管在办公厅或家庭里。必定是个模范职员、模范丈夫吧。那副面孔,好像在无言地说着,花钱去找女人。连我自己想都没想过呢。

“进来嘛。”

她又向愣愣地站在卧室门口的男子喊了一声。

“这儿是朋友的住房,不赶快一点,说不定人家就回来了。快进来嘛,把门也带上。”

可怜的人,这个样子,花了三万元,可不是小数目呢。还能享受一番吗?她有点担心起来。他有吗?有三万元吗?……不过那件大衣倒是高级品,那模样也不像是个骗子。

“咱们可以开始了吧。万一我朋友闯了进来,事情又还没办完,那多尴尬。人家还没有爱人呢。刺激了人家。可不叫人家难受死啦?”

为了使他松松绷紧的情绪,她开玩笑似地说了这些,把烟蒂揉进烟灰缸里,然后站起来,背着男子开始脱衣。—这三万元赚到了手,去关岛的机票钱就有了。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如果是靠打工什么的,凭我一个学生身分。花了一年工夫也剩不了这些钱吧。

有啥办法呢?还是让他快点完事吧。

是不是也希望帮我脱呢?她这么想。可是那太麻烦啦。她干脆全部自己来,脱毕,转过了身子。

“你也脱了吧。”

男子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像木偶般地站着,一动不动。那张无表情的脸,简直像木偶。

“怎么啦?”

她有点焦急起来。怎样这么婆婆妈妈的。

“快一点好不好?这样下去,我要感冒啦。你倒是来不来嘛……”

她忽然禁口了。她那圆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的男子那只手,它握着一把银亮的东西。

宽子在户外仰起头看看还在发亮的窗,蹙了蹙眉头。由美子也真是的,难道还没完事吗?看看表,已经是午夜后快一点了。说好借到十二点的,真不够意思!

上了楼梯,来到房门前,有一点犹疑了。以前就有过一次,忽然进去了,却不料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子打了个照面。悄悄地开了个缝。真要命?没有上锁呢!……凝神听听,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难道睡着了?

玄关口没有见男人的鞋子,她才放心地上去,把刚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纸盒牛奶放进冰箱,这才进入卧房。

“由美子,可以起来了吧。”说着打开门。

——连惊叫都喊不出来。宽子死瞪着眼睛,手捂着嘴巴,蹒跚地后退了几步,瘫痪般跌坐在地板上。她拼命地爬向玄关那边。可是还没到就再也忍不住,哇啦哇啦吐了一地。……吐了又吐,好不容易地才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廊上求救。

第一章 羽衣与杀人

一“小姐。老头有请。”

片山吃力地把重甸甸的眼皮抬起来。同事冈田的面孔。看来有一点朦胧呢。

“……你、你说什么?”

片山反问一声。

“我说老头有请。”

“……哦哦……”

片山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小姐”是他的绰号。人可是如假包换的男性,二十八岁,充满年轻气息——也许该说,充满的是惺松睡意……

竹杆般的瘦高个子搁着一张娃娃脸。走起路来。仿佛双腿太长了,使人联想到长颈鹿,很富幽默感。肩膀斜斜的。眼睛和鼻子都圆。满脸的温熙。不无给人女性化的印象。

然而,他之所以有“小姐”这么一个绰号。原因不光是这些而已……

“叫我。”

片山刑警站在第一搜查课课长三田村巡官面前问。

“……嗯,坐坐。”

乍看来像个好好先生的这位毫无特征的中年人。原来还是整个警视厅里数一数二的剃刀干员呢。平时是温厚的上司,可是一旦发了怒。吼声简直如五雷齐鸣,响遍整个大厦。

片山在一把摇摆的椅上落座,察言观色一番。还不太坏呢。有云。不必带雨具吧。

“有个案子,想请你办办。”

三田村从手上厚厚的文件抬起头说。

“是……”

“是三天前发生的大学女生凶杀案。”

糟!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大学女生凶杀案,那不是受害人被锐利的刀子砍成蜂窝的那一件吗……

“……好像会拖下去啦。”

三田村接着又说。“目前在过滤变态者的名单。唉唉。可真不少啊。”

到过现场的同事。脸都发青了。整个房间里像血海,那个大学女生的身子从床上垂挂下来。头和臂膀那样倒吊着,恐怖的眼睛还活着一般地圆睁,从割破的肚腹里,内脏流泻一地……

“是想请你……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不,不……”

片山早已铁青着脸。额角上汗水滞滞。稳住!你这是像什么话嘛!他喝斥自己。

“我没,没事……真抱歉。”

三田村微微地摇了两下头说。

“真拿你没办法。我可干了大半辈子了,还没听说过一个刑警,每次看到血就会闹贫血的。”

“真对不起。”

“先别担心,不是要你去调查,也不用你去看看‘佛’(译注。日俗称死者为佛)。”

“是。”

片山总算松了一口气。

“被杀的栗原由美子是羽衣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羽衣?是天女穿的羽衣吗?”

“是那个字,不过跟天女无关。创校的人叫羽衣幸吉。”

“是。”

“你也听说过了吧。被害人好像是借用朋友的公寓,在干色情买卖的。这年头,那好像只被当做轻松的兼差……因为有校方的坚决要求,所以没有向报界发表。”

片山想起了报纸上轻描淡写的报导方式。

“是这样的。这家羽衣大学的文学部主任叫森崎,是我念大学时的同学。他希望我帮他查查那个女生的卖春情况。我当然是义不容辞,可是你看这一大堆工作,我没办法搁下来溜出去。所以我要你代替我去和他接接头。”

“明白了。”

片山完全恢复了平静,问。“是接接头听听他的话就可以吗?”

“好好记下来,回来报告。告诉他,我们会尽力。”

“是。”

“这不会有血腥昧,还适合你吧。”

好像给刺了一下,不过片山决定照字面上解释。

“其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吧?”

“没有了。森崎大概在等着,马上去吧。”

“是!”

“是羽衣女子大学,别弄错。”

“知道了。”

片山从椅子上起身,这才又想起来似地问。

“叫女子大学的,学生都是女的吗?”

“没听说过男生进了女子大学的。”

片山的脸又泛青了。那张脸,就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颜色变起来那么容易。

“报告课长……很抱歉。我想这件工作,还是另请高明——”

“为什么?”

“……是……我对女性……实在没法……每次到很多女性聚在一堆的地方,我都会眩晕,头痛,还会呕吐。有时候还会发疹子……”

片山看到三田村脸上开始风云变色,噤口了。差不多是“春雷乍起”啦。

“这样啊。那就让你瞧瞧被杀大学女生的现场照片吧。”

“不。不!谢谢您!”

“那就跑一趟羽衣女大吧。”

“是,是,我去!”

片山慌忙举腿正要迈步,却又站住。

“那,那要怎么走呢?”

三田村焦躁地看了一眼片山,从口袋里掏出小簿子,将夹在里头的纸片交给片山。

“这里有地址。叫一辆计程车好啦。”

“车钱可以报吗?”

“……嗯。”

好极啦,可以好好睡一觉。片山看看纸片。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怎么办?找不到也没关系吧……不过刑警也是公务人员,应该尽力服务才是。

“请问……”片山支吾地。

“还有什么嘛。”

三田村可真按奈不住了。

“是这个地址……”

“怎样?不对吗?”

“不……请问,邮递区号多少呢?”

——轰隆!!

“到这儿。”

片山搭上计程车,把纸片交给司机。然后就事不关已般地让身子在座位上沉落下去。

睡一觉吧,他闭上了眼。可是计程车却不动。

“喂喂,还不开呀?”

“请问要到哪里嘛。”

司机蹙起了眉尖,把纸片亮在片山面前说:“排骨饭三百五十元,煎蛋饭四百元……

我可不知道这样的地名呀。“

“呀呀,弄错啦。是这一张。”

片山连忙换了另一张有羽衣大学地址的纸片,取回了餐厅的食券。没有了它,发薪日以前,可没得午饭吃呢。

“羽衣大学是不是?请问您是譬察先生吗?”

“嗯。”

“是去查女大学生凶杀案是吗?”

“也许吧。”

片山微感得意。

“好远呢。”

司机把车子驶进车流里说:“该搭电车吧。浪费。”

片山微微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司机便又说:“车钱是花我们缴的税金。是吧?”

“这……说的是……”

“该省着花才是。”

片山故作怅然地。

“那你不该让我坐才是啊。”

“不。我只不过是在要回我被多抽的税金罢了。”

怪怪的理论呢,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这理论如何怪,片山只好不再去多想,茫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睡意也好像全散了。

今天是十月一日,白天与晚上有秋与冬不同的感觉。这一刻刚过了中午,阳光暖洋洋地照着那些正在散步的白领阶级和着办公室制服的女士们身上。

唉唉,我为什么不做一名普通的薪水阶级呢?那比这种刑警人员更轻松自在,收入也更好。对。现在也还不迟,只要我愿意……

片山义太郎——有点古色古香的名字,可是又不是自己取的,没办法。他的老爸生前有“神探”的美誉,是警视厅里出了名的干员。这样的老爸,有一天休假,偶然路过一幢屋子前,想抓刚从那儿出来的闯空门小偷,被一刀刺死,那是片山二十岁的时候。

由于母亲很早就过世,因此他从这时候起就与比自己年轻七岁的妹妹睛美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片山算是忠实遵奉了老爸过世时的最后一句话。“做一名了不起的警官吧!”

可是先别谈什么了得起了不起,他倒觉得也许老爸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寄望他当什么吧。

老爸原本就是“口是心非”的人,例如常常大声吼睛美不得和男孩子们交谈,背地里却又担心女儿没有一个男孩子对她有兴趣,特地叫片山盯睛美的梢,听到睛美被一群男孩子包围着,这才抚抚胸口松一口气。

因此,那句遗言,说不定内心里想的却是。“这家伙,说了这句话也不可能去当警官吧。”一个刑警,临终的时候总不好说。“儿子,去做一个了不起的幼稚园老师吧。”

而片山之所以真的当上了刑瞥,主要还是因为老爸的老同事,当时还是一名普通巡官的三田村,居然把老爸的遗言当了真。许下了诺言。“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所致。如果在那当口,片山自己说一声“我不喜欢”,事情便过去了,偏偏他是“顺流而下”主义者,于是便成定局。

就这样,几年过去,睛美也从短期大学毕业出来,如今是一名百货公司的店员。二十一岁。不折不扣的一个大姑娘了。

“非得好好考虑一番不可了……”

片山茫然地把眼光投向窗外渐渐多起来的绿意。她不可能一直这样照顾我下去。说不定会表示要伺候别的什么家伙了。到了那个时候,每天的三餐该怎么打发呢?嗯……

今儿晚餐不晓得有什么,会不会又是昨天吃剩的汤……这时,车子已经来到府中。

快到了吧,这么想的时候,车子一下子就慢下来,停了。

“到了。”

“谢啦。”

有点歉然地付了钱,接过了收据,下了车。

既然是大学,他还以为有个庄严的大门,其实根本没有。一条林荫碎石路从马路边一直延仲过去,已经来到羽衣女子大学的校区内了。如果没有细心看。还可能看漏了一块写着校名的木牌呢。

四下都是住宅区,却没有狭窄的局促感,每座住宅的院千也够宽,好像多数是高级的住宅。没有高楼大厦把蓝天削去,看来比什么都可取。

片山不觉快活起来了,但是才踩上了碎石路不久,迎面就有几个女学生从对面边热闹地交谈边走过来,快活起来的情绪马上往下一沉。他低下头——也不能太低,否则保不定跟人家小姐们撞个满怀,因此低到能看见来人脚步的程度走过去。女学生们的笑声近了,片山的心也随着抨抨乱眺起来。正当要错过的时候,女学生们的谈笑突地停止。

在看我呢!——双方静静地互错而过,然后渐渐离远。真像剑豪与剑豪的相遇。片山又听到年轻小姐们的笑声在背后扬起。一定是在笑我……就像剑豪能感受到杀气般,片山也能感受到年轻女性的嘲笑—当然,他这多半只是误会与过敏罢了。

二“让您久等了。”

文学部主任的女秘书出来。向等在廊子长椅上的片山说了一声。

“主任回来了,请这边走。”

“谢谢。”

这位秘书丝毫不使片山感到恐怖。的确也是女人。但不年轻,一点也没有女人味。

活像缠上了布的木头上戴了一副眼镜。

走过有秘书事务桌的很是煞风景的小房间,正想打开里头写着“主任室”的房门时,片山嚷了一声。那扇门扉的右下角,开了一个约二十公分见方的小洞口,装着一个活门。

回头看看,从廊子进来的房门也有同样的小活门。这是怎么回事呢?

进了主任室,片山忽然庄严起来。宽敞的室内铺着厚地毯,中央的一副古典味的沙发,坐镇股地搁在那里。两面墙全叫书橱给占住了,摆满厚厚的皮面精装本书籍,不用细看也可以感觉出可能有漫画书、周刊杂志之类。从最里边的够气派的桌后,一位与这个房间极为相称的绅士起身了。

“我就是文学部的森崎智雄。”

这位颀长身材的绅士绕过桌子,漾着笑往片山这边走过来。四十开外年纪吧。似乎是英国制的暗色西装,合身之极,使人联想到所谓的“浪漫灰色”,必定就是指这样的人。

“我是……”

“警视厅的片山先生吧。刚刚接到三田村兄打来的电话。大老远地劳驾您,真过意不去。”

“哪里……”

片山有点着慌地在椅上坐下。

“雪茄如何。”

森崎拿起桌上那只有精致装饰的烟盒,打开盖子伸向片山。“谢谢您,我不抽。”

“是吗?我也不抽,是招待客人的。失陪一下。”

森崎按了按对讲机钮说。

“大岛小姐,请送咖啡过来。”说完回头又说。“抱歉,让您久等了。是因为会议拖长了时间。真奇怪,怎么开会都不能按时间结束呢?”

片山心里慌乱着,勉强挤出了不着边际的笑。这位先生好像误会了,把我当成什么重要的人物。这么彬彬有礼……难道老头没有告诉他我只是个起码的刑警吗?

“今天劳您大驾到这里来,相信三田村兄已经告诉过您,几天前被杀的栗原由美子是敝校的三年级学生。好像是计划在十一月份的连续假日到海外去旅游,为了赚旅费干了不法勾当。说起来。实在也是我们从事教育的人的耻辱……”

“是,是。”

“但是大学生是成人,校外的行为,我们也不便多干涉的。”

“当然,当然。”

“这么说,家长恐怕不会谅解,就是学生去兼那种差,我也无意开除的。我们宁愿告诉她们说,这种事太危险,就像这一次,说不定会碰到变态的,还有感染疾病啦,怀孕啦。都不是不可能的。”

片山觉得这位主任颇令人喜欢。像他这种知识分子,表面上往往装着一副很能理解年轻人心情的样子,实则顽固的死脑筋居多,这位森崎,好像不属于这一类。

“可是,我们觉得有一件事,很令人担心。”

森崎蹩起了眉说下去。“栗原同学被杀的地方是同班同学三崎宽子的公寓,以前三崎就借过几次房间给她。有一次——”

这时,秘书送咖啡进来了,森崎便停止了说话。

“——抱歉,因为我们需要守密。”

秘书走后,森崎举起高级咖啡杯喝了一口,这才又说。

“有一次,三崎同学取笑说;。客人真不少啊。栗原同学的回答是:”我随时都可以工作呢。‘“

“嗯……”

片山身为刑警,这话的意思。当然一听即懂。那便是有人在替栗原由美子拉客人。

“这么说,是和暴力团体有关系的啦?”

“三田村兄倒认为好像不至于。我也有一样看法。如果和暴力团体有关系,赚的钱几乎全部被拿走,这种兼差是没法干的。”

“是的。”

懂得可真不少呢。片山几乎感到自卑了。

“那个三崎同学还说,另外还听了一句有趣的话。”

这时,门扉咚咚的响了一下。

“福尔摩斯吧。进来。”

主任像是招呼一个朋友似的随便地说。

回头一看,刚才觉得奇异的门下一角的活动门,露出了一只猫的头部。原来是“猫洞”呢。这所大学,居然还养猫吗?

“是我养的。进来吧,向客人打个招呼。”

猫头顶起了活门,不怀好意地向片山瞧了瞧,这才滑行一般地进到房里来。是一只三色花猫,身子瘦长。那颜色配合得很奇特,背部几乎全是褐与黑,肚腹白,右前肢漆黑,左脚却又纯白。鼻梁子挺直,一脸英气,胡子也是直宣的,脸部是白黑褐三色平均地分布着。也许是因为养在这种地方的缘故吧,毛色发着绢一样的光泽,亮晶晶的。这只被称做“福尔摩斯”的猫,非但未打什么招呼,根本就没有把片山放在眼里,以轻灵的步伐进到里边,身子一腾就跃上那只办公桌,接着用尾巴把桌上的一些文伴推到一旁,空出一个位子,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这家伙,实在叫人拿它没办法。”

主任堆起笑,又说,“很抱歉。是只母的,可是一点风情也没有。”

“是养在这里的吗?”

“我自己就住在校区里。自由自在的王老五,算是和这福尔摩斯相依为命吧。所以这家伙也总是这样子。在学校里来来去去。”

“原来如此。”

片山看了一会这只那么巧妙地蜷缩成一团的母猫想“至少比那位秘书更有女人味呢。”

“咱们话说回头吧。”森崎回到原来的沉思口吻又说。“三崎同学一向都劝栗原,这种事还是别做了。有一次。强烈责备她。她回答说:”可是,宿舍里好多同学都……‘这话没说完就连忙打住了。“

“您说宿舍里是吗?”

“是指校区里的宿舍,住着从各地来的同学。人太多了。只能容纳一半的样子,栗原也是其中的一位。”

“这就是说,住校同学里,除了栗原以外,还有不少在出卖……”

“如果我们相信三崎说她听到的说法,就是‘好多的’,这更不能放任不管了。这也就是今天请您赏光的原因。”

片山点点头说。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要我查查,如果还有别的同学在做这种事,那么是谁在指使。”

“是的。”

“我看,八成是宿舍里有个学生,和外边有联系。只要找到这个同学,幕后的组织便可以弄明白了……是的。您的意思我都清楚了。可是这件事,我恐怕还不能做主。我想先回去向三田村课长报告,再和您联络。”

“当然。当然。拿这么怪的事来打扰你们,真太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

片山满脸浮起了笑。拿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正想啜一口时。砰的一声门打开了。

“森崎兄!”

连同吼叫般的噪音,秃了顶红光满面的六十上下的男子大踏步地进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那张苦瓜脸几乎就要爆炸了。

“校长。是您。”

森崎倒似乎镇定自若。

“老兄。您怎么可以乱搞?!”

“校长的意思是?”

校长瞥了一眼片山,万分不屑地。

“这人就是从警视厅来的警官吗?”

“是片山警官。片山兄,这位是我们校长阿部俊三先生。”

“介绍免啦。”

森崎的冷静好像更煽起了阿部校长的怒气。

“没有告诉我。擅自请警方介入……你是什么居心?!马上请他回去吧。”

“请慢!”

森崎的话像一把猛砍下来的剑,封住了校长的嘴。

“这位先生是我私人的客人身分,您就是校长。也不能随便下逐客令。而且,昨天校长才说过,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我有义务做适当的处置。”

那种断然的口吻,好像把阿部校长的气势给压下去了,但他仍然粗鲁地说。

“我可没有要你叫警察!而且要叫警察,必须先和理事回协调。”

“可是校长。”森崎浮起了讥刺的笑说,“闹学潮的时候,校长可不是独断地让机动队开进来的吗?结果出了原本没有必要的伤者,记得理事会上也为这件事吵了一顿的。”

校长悻悻然缄住了口,只有瞪着森崎看的份。片山察觉到这两位平时就是对立的。

这个样子。绝不是现在才有的争执。但是,看来这位校长先生的内涵,根本不能和文学部主任相比。主任有学者气质,相形之下,校长给人的印象是挥着鸡毛掸子,赶店头看书的小学生的书店小器老板。

脚下好像有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不知在什么时候,三色猫福尔摩斯下来了。

又是轻轻一跃,这回是跳上沙发前的矮几上,脸朝阿部校长,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那模样,简直像是目中根本没有校长这一号人物,害得片山不得不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阿部校长好像也感受到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若无其事的福尔摩斯,片刻之后,也就一言不发地走去,用力地关上了门。

“真是,门应该轻轻关才是啊。”森崎摇摇头,舒了一口气,“片山兄,真见笑了。

我和校长合不来。请别介意。“

“好像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子……”

“不,不,没有的事。校长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冒起火来,只要不示弱,就会乖乖地走。请干万原谅。”

“哪里,哪里。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我来送您。”

森崎才起身,福尔摩斯就好像等着似地一纵,从桌上跳到他肩上。

“哇,好乖哟。”

片山感叹地说。森崎用手指头摩擦了几下福尔摩斯的鼻梁。

“是聊天的好对手。”

“好像很聪明。”

片山再赞扬一句,森崎乐不可支地说,“您也喜欢猫吗?”

“以前养过。还是很小的时候。”

“猫真是奇异的动物。”

森崎又摩擦猫的下巴。它好舒服似地伸长脖子,闭上眼睛,放平脸,一动不动。

“人们都说,猫比狗笨多了,因为教不会戏法。事实是怎样的呢?拿人来说,同时都听从主人的话,奉命唯谨的、比起拒绝追随别人,走自己的路的人,恐怕未必更优秀吧。也许恰恰相反也说不定。狗比猫聪明,这只是站在人的立场的说法,事实是把这两种动物拿来相比,这才是无聊的。”

“是的。”

“我觉得,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森崎深思地说,“这个小小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们是根本没法猜想的。说不定猫比我们所想像的,更理解人也未可知呢。

唉唷,真抱歉。尽说些无聊的话。“

森崎让了让片山,出了主任室又说。

“目前没有养动物是吗?”

“是因为住在公寓……”

“原来如此。”

“有没有生小猫?”

“是这样的。不久前子宫长了肿瘤,说是保不定会有危险,便开刀把子宫割掉了。

有趣的是那以后,常常想心事。“

“咦。这种说法,恐怕是喜欢猫的人的废话啦。”

森崎说着笑了笑。片山看过去,福尔摩斯依然若无其事地在闭目养神,倒有几分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这一栋校舍是钢筋的四层建筑,从校门(其实并没有门)经过那条林荫路走过来,刚好就来到正面。

“我来说明一下校内的情形吧。”

森崎出了玄关就这么说着,拐个弯出到校舍侧面。

来到那里的宽敞庭园,片山禁不住地想好好地深呼吸。当上刑警后,走的多半是乱糟糟的地方。在这么广阔的地方呼吸好空气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了。

不过庭园的另一边,好像正在兴建新校舍。是一幢钢筋大厦,铁骨已架到四、五层那么高,一架起重机好像螳螂般,伸出长长的脖子。

“那是新盖的校舍,钢筋的。有七层高。”

森崎的口吻里,好像含着一抹苦涩。

“主任好像不大高兴?”

“那还用说。光把学生大批招进来,怎么行嘛。图书馆那么小。书也不够。预算不但没有增加,还因为建设费用涨了。被削减了一大笔。这幢新建校舍就是阿部校长想出来的。他兼任理事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片山在内心里点点头。

“那栋正在盖的校舍后面,就是学生宿舍。如果想去看看—不。还是先请您和三田村兄商量商量吧。”

“是,是。”

三个人——是把森崎肩上的福尔摩斯也算进去的—步上林荫路,走向校门。

片山这时发现到有个女学生从对面走过来。也是不太有女人味的。不过和秘书小姐不一样,挺直的背脊。稳重的步伐。直视前面的无所畏惧似的眼神,给人一种男性化的印象。但是事实上那体态却是均衡的,脸部长长的,细长的眼,挺直的鼻梁,柔和地抿起来的唇,是个不折不扣的有知识性的美女呢。而且。那颜色沉静的淡蓝色连衣裙,把这种印象烘托得更鲜明。

“老师好”。那露出的微笑,温婉得令人忽感意外。接着又说。“福尔摩斯,她也好吧。”

“你好。是兼差回来啦。”

搭腔的可不是福尔摩斯,是主任。

“是。是打字,还不熟,肩膀僵僵的。”

“辛苦,辛苦。”

她给片山投过了一瞥,然后向主任点点头,说一声“再见”这才走过去。

“这孩子叫吉家雪子。”森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说,“在我们学部里,她每年都考第一名。也是住校。好白、好美是不是?就像她的名字,是在雪国出生的——秋田县。

呃,您怎么啦?不舒服吗?“

“然后呢?最后有了怎样的决定?”

睛美帮片山盛第二碗饭时问。

从东中野车站,沿铁路走几分钟,便可来到片山兄妹俩住的二楼上的公寓。

“三田村先生好像也很想帮他们,要我暂时离开岗位去查查。”

“这样啊。”

“可是,这真不得了。”

“为什么?比凶杀案的调查还好吧。”

“也不能这么说呢。”片山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明天,我不能回来。”

“那要住在哪里?”

“羽衣女大学生宿舍。”

晴美瞪圆了眼睛。

“那里的宿舍!难道哥哥要假扮女装吗?”

片山吃了一惊说。

“别开玩笑!是要监视宿舍啊。通宵。”

“对呀。”晴美笑不可抑。“差一点吃了一惊。不过我在想,如果哥哥扮女装,会很好看吧。”

“你别开玩笑了。”

“可是,那不是很怪吗?有那么多的年轻女孩在那儿,人家都会欢天喜地的呀。”

我可不行,片山在心里又吐了口叹息。同事们听到消息,都羡慕死了,纷纷说他大走红运,也有一本正经央求夜里放他进去的。——我但愿有人替换我啊。

“是三田村叔叔出的点子吗?”

晴美问。自父亲死后,三田村巡官对兄妹俩非常照顾,所以晴美总以叔叔相称。

“好像是三田村先生和学校里叫森崎的主任商量决定的。”“那哥哥得好好加油了。

可是明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好寂寞呀。“

晴美扮了个鬼脸。虽然小巧玲珑,但还很长肉,圆圆的脸蛋,大眼睛,尤其是经常露出来的天真笑容,讨人喜欢极了。起初,片山颇不放心妹妹到百货公司那种繁华的地方去工作,可是她除了在穿着上稍稍变得考究之外,偶尔也会选条领带回来送给他,没有明显的变化,使做哥哥的放心不少。

“一个人寂寞,那就找个朋友来吧。”

“这倒是好主意。”

“要女的哦。”

片山一本正经地说,惹得妹妹大笑起来。

“喂喂,睛美。”

片山躺着,边打开报纸边叫了一声正在厨房里洗东西的妹妹。

“什么事?”

“你有男朋友了吗?”

“当然有。四、五个。”

“这么多。”

“有时一块去喝一杯的。”

晴美的酒量很好。偶尔还会送一起喝的男子回去。可是片山对酒可不行,过敏,半杯啤酒都够摆平他。

“问这干吗?”

晴美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反问。

“没有。没什么。”

“不用担心啦。”晴美回过头说,“哥哥娶嫂子以前,我不会结婚的。”

“我不是说这个。”

“是真的。我还不想结婚。”

妹妹的口气微含一抹苦涩味,可是片山懵然不察。

“哥哥才该试试了吧。”晴美的口气已经恢复开朗了。

“对呀,这一次,不是好机会吗?”

“什么机会?”

“明天,不是要去有一大堆年轻女孩的地方吗?物色一个也不错。”

“喂喂,人家是办案子呢。”

“总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办案吧。不会没有约约女孩的时间吧。”

片山没有回答,让眼睛落在报纸上——陡地,想起了今天要离开女大时碰到的美貌女学生。对,叫雪子。吉家雪子。一看就觉得是个极聪明的女孩。这样的,恐怕不会理我吧。而且这一类知识女性,眼睛多半长在头顶上,讨厌男性。满脑子的理论。要结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

这是六席和四席两个房间的公寓。兄妹俩又度过了与平时毫无两样的夜。

“白天看到的那个青年,你觉得如何?”

“是哪一位呢?”

“在林荫路上碰到的。”

“啊,那个高个子,是谁?”

“刑警。”

“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好像不怎么灵光的样子。”

“你就是这一点不好。一个人,不光是脑子转得快慢的问题吧。这年头,有那种朴素的心情的年轻人,很少见了呢。”

“那么中意啊。”

交谈一直在一团漆黑里进行。聊到这里。小小的灯光在漆暗里照出一个小小光圈。

在床头灯的柔和光线里,浮现了在床上紧挨在一起的森崎主任与吉家雪子。

“可是……怎么会有警察来到学校呢?是由美子的那个案子吗?”

“是有间接关系。”

“那么是——卖春的事吧?”

“嗯。”

“真有这种人吗?”

“你认为没有吗?”

“不。”吉家雪子那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有吧。差不多每个同学听了这消息都不会惊异的,除了我一个人。”

“你真的不会有问题吧。”

森崎笑着问。

“我?您一个人就够我受了。而且,还是不收费的。”雪子伸出裸露的手臂,揽过森崎的头,让双方的唇交叠在一块。

“……可是,干嘛要叫警察呢?我会帮您查的。”

“可能让你涉入危险的事啊。”

“我不会有事的。”

“你这种过份的自信,才是最危险的。而且不管怎样,人家是专家。”

雪子探索般地看着森崎的脸说,“是不是另外还有要他们查的事?”

森崎不答。

“——果然是。是想追查那个传闻是不是?”

“嗯,如果叫了警察的事传开来,那躲在幕后的人物可能就会动起来的。可是,目标的确是卖春的事。”

“好吧。暂时相信您就是。”

森崎笑着说。

“真是伶牙俐齿。”

“‘你就是这一点了不起’,这话是谁说的?”

雪子看了一眼放在床头几上的手表说。

“十点了!我得回去宿舍了。小峰会啰嗦的。”

小峰就是学生宿舍的管理员。

“我也有点事想查查。”

“嗯……”

两人是这么说着,可是都不肯起身。那模样,好像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动。片刻后,眼光相碰,都又露出了笑。

“是简单的事,一下子就可以查好的。”

“小峰也好打发的,只要说几句他爱听的,就不会啰嗦了。”

森崎伸出手熄了灯,井把雪子的裸身拥过来。在床尾蜷缩成一团的福尔摩斯,这时因为床里不宁静起来,便有些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它露出不耐烦的面孔,从床上一跃跳下来,把尖爪戳进地毯里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从它专用的小活门出到外头。那样子,就好像十分识相的样子。

三羽衣女子大学位于府中市末尾邻接调市的甲州街旁,校地约咯呈正方形。从“正门”

经林荫路进去,就是校本部兼教室I栋,再进去就是并排的教室Ⅱ栋和研究楼。再过去,沿着正面相对的墙边,有教师宿舍、体育馆、游泳池等,再过去便是正在兴建的新校舍和学生宿舍。整个学校算是小巧而紧凑的,学生人数也不到五百。

周六午后,片山再次来到这所学校。因为已经下课了,校区内静悄悄的,女学生也只是寥寥可数。这样子,总算叫片山稍感轻松下来。

片山在同一个主任室里和森崎见面。不再有课了,但森崎还是西装笔挺,一派正经八百的严肃模样。

“和三田村兄也交换过意见了,就劳您大驾,帮我们监视一晚学生宿舍。”

“是,是,我都了解了。”

片山点点头。桌上,福尔摩斯仍然蜷缩成一团。

“如果有色情交易的事实,我相信周六晚上是个恰当的调查机会。”森崎说,“刚好,新校舍的工程现场旁边,有个速盖房屋,充做现场人员的餐厅。是个最适合的监视地点。”

“宿舍里,有管理员吗?”

“有。叫小峰。宿舍盖成以后一直当管理员,有五年了吧,是个很会啰嗦的老人。

也许该先向他提提。“

“是,是,能请您先关照一声最好。”

“好的。那就奉陪吧,顺便带带路。”

森崎正要起身时,电话铃响了。森崎好像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些话,然后放下话筒说。

“抱歉,总务那边有点事。请您在这里稍等会儿。”

“不用啦,我自己去走走。是叫小峰先生是不是?”

“那我就先打个电话吧。真太对不起了。”

“哪里的话。”

片山问明校内情形后离开主任室,为了省得麻烦,他乘上电梯。正要按“关”的电钮时,福尔摩斯滑一般地溜进来了。

“怪事。猫也要乘电梯吗?”

片山乐开了,向猫打了个招呼。福尔摩斯没事人似地端坐在地板上不搭不理。片山装模作样地问。

“请问,有没有到一楼的?”

“喵呜。”

福尔摩斯竟然那么适时地回答,片山禁不住地笑开了。下到一楼,正要往玄关走去时,裤管好像被什么勾住。低下头,这才明白原来是福尔摩斯,用前爪拉着。

“喂喂,这不行啊。我就只有这一件西装。”

福尔摩斯身子朝着廊上相反方向,光把脸对准他,好像要诉说什么似地呜叫一声。

“你说什么……要我往那边走吗?”

“瞄呜。”

“嗯……那边近是不是?但是,你不是想当我的向导吧。”

福尔摩斯自顾地往前迈开了步。片山侧侧头,这才跟上去。在猫的引导下,参观大学?怪事!

半信半疑地跟上去,从教室I栋的后门出到外头。那儿是被教室I栋与研究楼夹在中间的中庭,由圆和直线组合而成的几何图形白石板走道,围着块块花圃。是上好的天气,白石板走道令人目眩。

“哇……不愧是女子大学哩。”

片山禁不住喃喃说。福尔摩斯可真像一名导游,在走道上快步前进。中庭中央有一泓水池,周围井排着长椅。其中之一坐着一对男女。因为背向着片山,所以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两人在交谈。这时,男的突地伸臂抱住女的。片山刚好来到他们后面,目睹这光景,一下子愣住了。不料接下来的却是精彩的一幕。女的迅速挣脱,但见手里一册厚厚的辞典被举高,往男子头上狠狠地打下去。男的抱住头,呻吟着沉下去了。看样子,这一击着实不轻。

“把人家当成什么啦!”

女的像要追加一记般,摔下了这么一句话,倏地转过了身子——和片山四目相对了。

“啊!”

是吉冢雪子。片山瞪圆了眼睛。雪子把脸蛋染成大红,从片山身旁擦过去,一溜烟跑走了。

乖乖……片山看着雪子的背影,猛摇了几下头。

“这家伙!”

耳畔忽然扬起大吼声,使片山吓了一跳。是刚刚挨了雪子一个好打的男子,站起来吼叫的。

“你给我记住?不会放过你的……”

三十开外有吧,一身西装,微微发胖了。圆脸上戴着圆形眼镜,好像是一年到头都在嘟着嘴的面孔。男子冲着雪子离去的方向,挥动着手大骂了一顿,这才发现到站在眼前的片山其人。

“咦——你是谁?”

“我,我只是路过的……”

“你是得了什么人的许可,在校区内乱闯的?”

“可是……”

“还侵犯人家的隐私权。怎么可以这样?!”

才没有侵犯呢。谁叫你大庭广众的……片山内心里这么想,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只缩了缩肩膀。

“你是干嘛的?”

片山不能说出自己的任务,只好简单地回答。

“是森崎先生要我来的。”

这男子不晓得什么缘故,更冒火了。

“主任又怎样?他无权让一个有窥视狂的家伙,在校区内随便游荡!”

片山有点忍不下去了,几乎想告诉对方他是警察,不料这时福尔摩斯要阻止他一般地跳到长椅上,向那个男子高声鸣叫。

“呃,你这小畜生,原来是主任的猫。怎么,你有话讲?!”男子正经八百地向猫吼。它弓起背,让毛发竖起来,呼地呜叫一声。男子火大了。

“小畜生!”

举起粗短的腿踢过去。

“喂喂!”

片山脱口叫了一声,可是福尔摩斯早就摆好架势,说时迟那时快,在腿还没有踢到时,迅速地一跃而下。结果腿扑了个空,一时止不住,往上头高高地踢过去。由于腿太短,根本没办法像芭蕾舞者那样高举腿,上身便也往后仰,结果是着地的另一脚再也支撑不下那种微妙的平衡。简单地说,就是想踢福尔摩斯的腿没踢中,这微胖的男子那么漂亮地往后跌了个四脚朝天。

片山和福尔摩斯趁隙溜之大吉。跑过中庭的时候,那男子的怒骂声仍在后头响着。

“好家伙,干得挺不错的嘛。”片山放慢了脚步,向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一着,漂亮极了!”

福尔摩斯依然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

片山眼前出现了几幢建筑。右边是钢筋三楼的教职员宿舍。森崎主任也是住在这里。

不愧是这么一位高级趣味人士住的,根本没有宿舍这个词所给人的萧索味。像是小巧的高级公寓。正面是屋顶呈圆盖型的体育馆。因为是女子大学,所以不算挺大。紧接在左边的是游泳池。当然还不到开放期间。

依照森崎所说的,往左拐,走过游泳池前,笔直前进。几步前,福尔摩斯依然故我,活像个向导般地走着。这小家伙,真像懂得一切地在带路呢,片山想。

从游泳池前进大约三十米远,便是新校舍的工程现场。如令盖大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人手少了很多。从中央高高地仲出脖子的起重机,把一根根钢架举起,装上去。等这些钢架装好,起重机就会把一块块几米见方的方形墙堆上去,转跟间,建筑的外壳就完成。基础工程既毕,到了这个阶段,噪音也显著减少,静得令人怀疑工程并没有在进行。

从新校舍再过去约莫三十米,就是五层楼的学生宿舍,也是钢筋水泥建筑。中间空地上靠工程现场这边,有一栋速盖平房,挂着一块“餐厅”的牌子。由于学生餐厅都是女学生,所以为工程人员另外设了这所餐厅的吧。从学生宿舍入门进去,旁边有个小窗口,令人联想到医院。往里头看看,一个在皱巴巴的衬衣上披着一件毛线衣的六十五、六岁模样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着什么。

“好哇,就是这样……对,对!干得好,干得好!”

背部斜斜地向着小窗口,似乎不知道片山进来。在念些什么呢?往里头瞧瞧,原来是一只手提电视机,搁在窗边。正在看拳击比赛节目。这人必定是拳赛迷吧。

“唷唷,怎么搞的!不行。不行哪!差劲透啦!”

因为老人显得那么投入,片山便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决定等到这个回合结束。

“上!停!对,悄悄起,别忙。”

没办法啦,片山也只好看看荧幕。这一来,倒使他发现了奇怪的事。那老人的喊声和画面上的比赛情形根本就不符。双方扭住时,喊的是“好哇,干得好!”激烈互打的时候,叫的却是“不行!慢来慢来!”那么焦急的样子。总算打完这个回合,正当片山想搭话时,荧幕上出现了广告画面,老人却使劲喊。“对啦!就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快啦,不然,风一吹就糟啦!”风一吹?拳击手还怕被风吹吗?

“对不起。”

片山终于开了口。

老人好像不太高兴呢。

“你是谁?”

“森崎先生一定打过电话了……”

“呃,有有。是卫生局来的是不是?”

“不,不。”

片山慌忙否认。

“不是吧?那么是……对啦,说是要调查点什么的,对不对?”

“对。请多多帮忙。”

“可以等一下吗?马上就完了。”

老人又转向电视说起来。“这不行哪。重来重来……对啦,就是这样,干得好。”

“请问……”

“干吗?”

“是给谁打气呢?”

“打气?我不懂你说什么。”

片山真是丈二金刚了。

“不是给打拳击的打气吗?”

“拳击?”

老人看了一眼电视说。“哟,没关掉啊”。说着就起身,把电视关掉了。

片山如坠入五里雾中。

“不是拳击,那么你是一直给谁打气的呢?”

老人恍然似地绽开了笑。

“是那个可爱的俏妞。”

“在哪里?”

“怎么?你眼睛长在前面吧。”

“当然。”

“那就不可能看不见妞吧。”

老人向窗口做做手势。新校舍的工程现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就哪儿也没有女孩的影子。

“多漂亮,不是吗?高,苗条,时髦,那么长那么有力的臂……”

“有力的臂?”

“不错。那个俏妞,一下子把几十吨铁材举起来了,难道你看不见?”

总算明白了。是起重机。可是,把起重机当做“俏妞”,这倒是异想天开呢。

“我在到这边来以前,也是坐在那样的俏妞上面,要她怎么动便怎么动的。”老人好像不胜怀念似地说,“打从心底去疼她,她便也应和般地,帮我卖力干活……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呢。可是……”老人优戚满面了,“我心脏有了毛病,不得不下到地面来。

如今,那些年轻的,光懂得叫她干活!她怎肯好好听话呢?看哪,微微的风一飘,东西就摇摆个没完。下面的人才可伶呢,有十条命也不够呀。换了我,必定让她平平稳稳地,东西该放在哪儿便放在哪儿……“

说了这些,老人好不容易地才转向片山说,“对啦,请问您贵干?是卫生局来的是不是?”

四打开门锁,推开门,片山这才怯怯地踏进黑漆一团里。他向来就怕黑。想必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被锁在仓库里关了一个晚上,到如今还忘不了那个晚上的恐怖的缘故吧。如果是心理学家,便会搬出一大套理论,不过这会儿倒大可不必。只要明白当片山悄悄地溜进那幢位于新校宿舍与学生宿舍中间的速建“餐厅”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颇不平静,便已足够了。

关上门,在黑暗里凝凝神,渐渐地眼睛就习惯了,屋里的情形也明白过来。细长的桌子有六张。桌子周围是长板凳。片山缓步从桌间走过去。没有上锁。原来上了锁,是为防止夜里有流浪汉侵入,并不是有任何贵重物品。虽然够暗,却也不是完全的黑暗。

三面有加了铁丝网的玻璃窗,其中一面是向学生宿舍的,学生宿舍周围的水银灯光微微地透进来。

片山把一只板凳搬到窗边坐下来。学生宿舍的入门很亮,因此从这么远的地点也可以看清楚出入的人。得在这里过夜呢。室温和户外一样,颇有寒意,他懊悔没有把大衣穿来。板凳硬硬的,他为了坐得舒服些,颇花了一番心思。

那场与小峰老人的交谈,气氛倒颇为融合。片山起初以为森崎主任既已把话说过了,谈话可以顺利进展,不料谈起来才知道,小蜂一点也不懂。他花了不少唇舌说明事态,却不容易使老人了解。小蜂好象以为宿舍里的同学们在从事一些越轨勾当,是由于管理不周,因而误认为自己是在受着责备。于是他冒起火来了,力陈管理员的工作是如何吃重,而埋怨人们对此一无理解,末了还斩钉截铁地断言。只要他在管理的岗位,那种恶劣行为不可能会发生。

在片山这边,却也末便因此就退缩,只好央求老人让他在此监视一个晚上。

为了使小峰老人同意这个提议,片山还必需干方百计说服对方。末了虽然勉强获得同意,圆满解决了事情,但在那以前发生了小峰举起对付色情狂的木棒,把片山迫赶得拼命地在屋里奔跑的一幕。好不容易有了结果之后,片山猛喘着气息想。报上常常出现“两国首脑在友好气氛里进行会谈”一类的报导,实则说不定也在桌边迫逐一番呢。这样看来,所谓政治家,非个个飞毛腿不可。

靠窗口射进来的灯光看看表,九点四十分。门限是十载。小峰老人已经言明过在那以前,所有住校生必回来,因此如果有人去干“兼差”,那一定是准时回来后,再溜出去。不过门口有小峰老人在坐镇,想出去,那就只有利用防火梯了。宿舍外侧有铁制梯子,而且是向餐厅的那一面,片山是可以看见的。虽然没有入口那么亮,仍有一盏红灯点在非常门上头,不难发现出入的人。

过了一会儿,几个同学发着朗朗笑声,扰乱着静寂,从入门进去。小峰的话是可信的。到了十点十分左右,不再有学生回来了。不用说,排列整齐的各窗都亮着灯。有些已经熄了;八成是到别的房间串门子去的吧。

开始啦。片山不断的打哈欠。是埋伏没错,可是既非为了等杀人凶手,也不是为了抓走私。对方是大学女生。既然不用紧张,便也容易松懈。这也就是想睡的意思了。真希望有一杯咖啡呢,他想。如果能外加一客汉堡,那就没有话说了。

想着想着,真有咖啡的香味飘过来了。

“馋鬼,真是……”

片山禁不住苦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如果是白天,便不算什么,偏偏是深夜,而且这种地方,更糟的是那嗓音分明是年轻女子的,这就够吓煞人了。片山弹簧般地跳起来,一不小心人也从板凳上滚落下去。

“哎哟,真抱歉……你还好吧。”

居然是吉冢雪子,万分担心地挨过来看吃力地爬起来的片山。

“还好……没什么。”片山伸直了腰身说,“真是吓了一跳呢。”

“对不起。我送来了咖啡和汉堡。你吃一点吗?”

片山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雪子和她手上的盘子。我是在打瞌睡。这是梦。一定是……

“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人家?”

“不,不,没什么。”

“那就趁热吧。放在这里。”

雪子把盘子放在窗边的桌上。两只纸杯在冒着白气,外加一客汉堡。

“我可以陪你喝咖啡吗?”

“当然。欢迎之至。”

“那就请吧。”

“谢谢……”

片山面向窗口,坐在板凳上,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温热的汉堡。

“是用电烤器温过的。”

“真是太感谢了。好好吃。”

“请不要客气了。”

雪子温婉地笑了笑。

奇异的是往常身边有了女生时的恐惧与紧张,这回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在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照例他是几乎会昏倒的,而这一刻他却完全平静。连片山自己都不敢相信。

“下午的事,真见笑啦。”

雪子微微地娇羞着。

“哪里,真是漂亮的一记。大快人心呢。”

片山也想起了下午在中庭的一幕,禁不住地笑开了。

“是典型的色狼击退法。”

“没办法,忽然就抱过来。”

“那个人是谁?”

“英国文学的老师。大中兼一教授。”

“英国文学吗?哇……这回必定学乖了吧。对啦,福尔摩斯也帮了你一手,给他好颜色呢。”

雪子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一幕,片山便向她说明。

“真棒。好可惜没看到!”

雪子几乎笑出了眼泪。当然,由于四下太静,所以她极力压抑着笑声。

“……哇,真好吃,谢谢你。”

片山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又说。

“不客气。那就……请多加小心。”

“谢谢。”

如果说,直到这时为止,片山居然一无疑惑,那也不能责怪他。因为大凡男性都深信。可爱的女性,必定善良而诚实。不过片山倒也在她离去以前,还保有如下的冷静。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雪子料不到这一问,微愣地说:“就是给你送这东西来的。”

“不不,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森崎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还要我送这个来。”

片山还是不能释然。明明是一项秘密,森崎主任岂可轻易向同学透露呢?

“本来是说定不让别人知道的。”

“嗬,这个,我当然晓得,警察先生。”雪子好像多么高兴似地说,“可是这种事,多刺激啊。”

“也不算什么。”片山有点泄气了,“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在监视什么了?”

“嗯,森崎老师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是特别的,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知道的。”

雪子拿起盘子迈出了步,可是又站住,走到窗边说。

“看。那个四楼的,夹在黄色和红色窗帘中间的没有灯光的窗子,就是我的房间了。

请帮我多留心。那就再见啦。“

“再见……”

目送着雪子的身影消失在学生宿舍大门,片山依然觉得奸像仍在梦境里。不是困,是因为这会儿他才感受到确确实实和雪子挨得那么近。聊了那么久,他为之陶然欲醉了。

不一会,雪子房间那个黑暗的窗亮了,蓝色窗帘那么鲜明地浮现。这时,那窗帘微启,映现雪子的剪影,朝他这边摆了摆手。片山慌忙地举手回摆,可是马上又察觉他这边是暗的,她不可能看到。

奇怪的姑娘呢……片山喃喃自语。印象里,她是冷冰冰的高材生,却不料有下午的一幕里的勇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独处的这房里,亲切地交谈……还有哩,她说“我是特别的”,这“特别”两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片山睁大眼睛了。看,那窗帘关上了,雪子的影子小小地映在上面,而且好像在动着……八成是在脱衣服呢。想想便知。那是一点也不足为怪的,也许要洗澡什么的,这豪华的学生宿舍,都是套房设备!也说不定是在换上简便衣服。这不足为怪,可是他却无法自持。想像到她脱下外衣。只剩下亵衣,脸上的血便似乎倏然下降了。如果她是要洗澡。那么连亵衣都……想了这些,他的眼睛更亮了,满脑子奔腾的血液,但觉浑身燥热。这是比咖啡更有效的兴奋剂呢。

不知幸还不幸,艳影不再继续下去,片山便也渐渐地恢复了常态。看看表,十一点四十分。

他发现了另外一个影子,是十二点半稍过之后。大部分的窗还亮着,多半是在看电视的深夜节目吧,雪子的窗也亮着,可是不再有人影映现,不知道人在不在。不晓得是第几次看那个窗,无意间往窗下一望,便看到那个男子了。

那人正在防火梯上往上爬。如果有事,该从入门进去才是,这便表示大有可疑了。

总算没有落空,片山这么想着,便迅速地开始了行动。

出到户外,尽可能捡黑暗处,往学生宿舍挨近。那个防火梯上的可疑人影,还在往上急爬。好像不是体力很足的男子,来到三楼,便在那儿的窄窄的平台上舒一口气。片山来到防火梯下,蹑足轻轻地爬起来,避免被上面察觉。对方再上了一楼便驻足,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片山上到三楼窥他。当他看清非常门红灯下的面孔时,差一点失笑。

怎么搞的,原来是白天受到雪子狠狠一击的英国文学教授。

记得是姓大中……竟然还不死心,想闯雪子的闺房吗?这回,恐怕免不了兜头给淋一桶冷水吧。

片山窥望着。大中不晓得想到什么,举起那条短短的腿,吃力地爬过梯子的栏杆,缓缓地把腿伸向宽约二十公分的窗台上。

“蠢蛋!怎么可以……”

片山低低地自语。又不是轻功师,居然想爬在四搂高的墙璧上,接近雪子的房间!

如果是运动神经极灵敏的年轻人,也许还可以一试,没有踢中猫就跌个四脚朝天的家伙,这怎么可能呢?

这事跟他的任务是无关的,但人家可能跌下去摔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片山有些不情愿地上到四楼。这时大中仍然一面害怕地往下窥望,一面徐徐前进。雪子的房间在第二个窗里,大中好不容易地爬过第一个窗,来到第一与第二窗的中间。

这种场合,必需慎重地搭话。忽然把他叫住,说不定使他一惊就坠落下去了。

“……喂……”

片山低沉地喊,“喂,这边……这边呢。”

应该听到了,可是大中把背背紧贴墙上一动不动。片山把嗓音稍稍加大。

“……喂!没听见吗?”

大中缓缓地把脸转向片山。那是一张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土灰脸,好似缺氧的金鱼让嘴拼命地一张一合著。

“你没事吧?”

片山也惊住了。

“救,救救我!”

沙哑的嗓音从大中的喉咙漏出来。“我,我有恐高症!”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蛮干!”

片山吼了一声,可是救人如救火。大中浑身僵直,如一根木头般地挂在那里。看样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等着!我来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出去了,可是片山对高处也是很棘手。而且他只有一个人,实在难以措手。大中离防火梯己有七、八公尺远了,实在不可能把他弄回来。而离雪子房间不过二、三公尺远,倒不如拉进那边似乎来得容易些。片山想打开非常门,可是里头好像上了锁,根本动不了。

“等着!我马上过去!”

片山急急奔下梯子,绕到入口。

“小峰先生!小峰先生!”

他来到小窗口大声喊,可是没有人应。从旁边的边门进去,四下看看,小峰老人躺在长椅上打着鼾呢。有一股浓浓酒昧,地板上倒着空洒瓶。

“真要命……”

这真没法可施了。这老头,谁出去“兼差”,不,甚至有人把客人带进来,他也不可能知道的。

片山只好退出来。虽然是学生宿舍,构造相当豪华,有个小型升降机。片山上四楼,找寻到雪子的房间。有啦!涂成蓝色的门上挂着一只名牌。敲敲,马上有应声,不一会门就打开了。

“哎唷!”

片山倒抽了一口气。雪子好像是从浴室里奔出来的,身上卷着浴巾,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裹着。

“抱歉,实在对不起……是,是因为……”

片山结结巴巴地,“是紧急的事故……不,不,也不大急……”

真个支离破碎了。

雪子伸手压压胸口的毛巾,在浴后红潮的脸上浮上了调侃的笑。

“没想到这么急性子,警察先生。”

片山还在愣着。

“而且要来,该偷偷地才是。叫同学们晓得了,多不好意思。”

片山慌乱之极。

“不,不是的!先让我进来吧。”

“等一下,我要穿睡袍。”

这要苦了大中啦,可是为年轻女性冒险,这也是骑士义不容辞的事呢。稍顷,雪子打开了门让他进去。她穿上了淡红的毛巾料长袍。屋里果然像个女性闺房,五彩续纷,蓝色地毯,花壁纸,床上桌上都铺着布。只有好大一只书橱上摆着满满的厚书,使人想到不愧是一名高材生。但是,事情紧急,不能慢慢品评呢。

“警察先生,该请问你贵干了。”

“请你看看窗子外面。”

“窗子外面?”

雪子蹙了蹙眉尖。

“看看。”

片山打开窗伸出头。左边大约两公尺的地方,大中像只木头僵在那儿。

“喂喂,你过来吧!我会扶你。”

雪子也伸出头一看,先惊呼一声说,“……真是啊!”

“不能放着不管。你这里有绳子吗?”

“有晾衣服的。”

“可以。借用一下。”

“好的。”

雪子把卷在一起的绳子拿过来,片山便做了一个圈圈。

“怎么弄呢?”雪子问。

“跌下去一定完蛋。所以先用绳子绑住,让他慢慢地走过来。”

“嗯……还不如绑住脖子,这样简便些。”

片山一惊,停手看看雪子。

“可是不行。太可惜啦。”

“什么东西太可惜?”

“绳子啊。有人吊过头,以后就不能用了。”

片山从雪子的房间出来,已是四点过了。累得浑身成了一团棉絮,一个劲儿的地想睡觉。—这么说,也请干万勿误会。是为了救大中教授,才多花了时间的。因为怎么叫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动分毫,而且只顾不住地喊救命,然后是哭。简直比任住的小孩更难应付。又是哄又是吓,使尽一切方法,然后用绳子强拉硬拖,奋斗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地才征服了那两米距离。当大中蜷缩成一团滚进雪子房间时,片山已经是浑身汗水淋淋了。雪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经过,事情刚完,她就把魂不守舍的大中狠狠地驱逐出去,替片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当一个刑警先生,可真不得了啊。”雪子露出了无法形容的那种魅人眼光说,“为了那样的家伙还得拼命去救。换了我,才不去管呢。”

“我也真想不管的。”

片山喝了一口咖啡。

“一定累坏了。躺躺如何?”

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雪子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呢?提供自己的床,这是不是故意……

他没法从她脸上读出任何意思。

“不,我要告辞了。”

片山摇摇头说。“我还在勤务当中。”

雪子吃吃一笑。

“咦?”

“没什么。森崎先生说过了。你真是罕见的人呢。”

——那是什么意思呢?片山从学生宿舍出来,边走边想。是喜欢我,还是嘲弄我?

天空发白了,正是最冷的时刻。流过汗的身子忽然觉得冷峻,一面微颤着,一面一如往常地想,她一定看不起我的。

细细一想,便知今晚的埋伏完全失败了。在救助大中的当儿,有一连人马出勤了也察觉不到的。唉唉,可要挨一顿官腔了呢。

忽然,片山又想到,这是不是大中为了拖住片山,故布疑阵所演的一出戏?如果大中也是搞卖春勾当的一分子……不,不,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看,那种恐高症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停业一个晚上便行了,犯不着演这种戏吧。

还有,那样的家伙也会是幕后一分子……这和把他认为是女性魅力学校的教师一样,根本不成个样子吧。不管如何,得回去餐厅等待天明。片山在餐厅周围绕过一圈打开了门。

片山又张大嘴,在那儿愣住了。还在做梦吗?或者,认错了屋子?难道眼睛有了毛病?他猛地抓住头皮。

餐厅里空空如也。没有人是不用说啦,可是桌子、凳子,一件也没有。他搜到窗边坐着监视学生宿舍的凳子和雪子一起喝咖啡吃汉堡的桌子,通通不见了。

“怎么回事?!”

片山脱口自语了一声。餐厅里清洁溜溜,在晨曦里静悄悄的。

五“桌子和凳子被偷走了?”

三田村巡官瞪圆了眼睛间,“你不是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不。没这回事。”

片山来到三田村的家,把事情详细报告一番。这一天是礼拜日。

“为了救那个英文教师,花了那么多时间吗?”

三田村怀疑地看看片山。

“是真的,我没有做出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沉着些吧,别急,我可没数落你什么呢。”

“是。”

“那么……”三田村顿了顿才又问,“那个叫吉冢的女孩,很漂亮吗?”

“是。可以说是绝世美女。可是,您问这干吗?”

“没什么。顺便问问罢了。”

三田村微微一笑,“你好像很累了?”

“那是因为……”

“好吧,好吧。辛苦了,回去休息好了。明天来上班吧。我会和森崎商量,再决定下一个步骤。”

片山为了写报告,先回到警视厅。每次把报告挪后写,都会觉得厌烦,而且容易忘事,所以希望能够将在记忆新鲜的这当儿赶完。可是,该如何写呢?照事实写下来,谁愿意相信呢?

“呀,小白脸回来啦。”

为了大学女生命案的侦察,出来加班的几个同事调侃般地说。

“听说昨晚还埋伏了一个晚上?”

若无其事地挨到片山桌边的是前辈林刑警。

“是林兄,出差回来啦?”

“是昨晚出的勤。累死啦。听说你老弟在女人圈里优雅地过了一晚是吗?”

“哪里的话!天大的误会啦。”

林在邻座坐下来,点燃了香烟。这位林则彦四十出头年纪,当刑警多年了,人挺和善,很受大伙喜爱,晚辈觉得他可亲,上级也颇为信赖。不算敏锐,也不起眼,可是任劳任怨,默默地推动侦查工作,从不抱怨一句话。是忍耐型刑警的样板人物。

“哼……这真是罕见的情形呢。”

林听完了片山的说明,侧侧头。

“可是这都是真的。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我没怀疑你。”

“可是……”

片山的口吻失去力道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做梦。”

“振作些吗。梦里桌凳不会消失的。”

“是,是。”

“可是干嘛把桌子凳子偷走呢?”

“完全想不透。”

“难道有人想开餐厅,偷现成的?”

片山瞪圆眼睛说;“不可能!”

“跟你开玩笑的。”林笑笑又说,“唉唉,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您还没回家啊?”

“嗯。为了赶报告,折腾了通宵。”林不当回事地说。

“那就应该赶快回去了。小梨江一定心都等焦了。”

“嗯。”

林眯起了眼睛。梨江是他才三岁的女儿。也许是因为中年生子吧,他格外疼这个女儿。从事这种工作,说起来也怪难受的,连假日有时还不能陪陪女儿玩。

“一定长高不少了?”

“嗯。变成一个小淘气了。会跟老子拌嘴了,受不了了。”

“一定很可爱吧。”

“小孩总是可爱的。老弟还是要打光棍下去吗?”

“倒没这个意思。”

“那就快结婚吧。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这才算是一个大人呢。最近常常这么想。”

林说了再见,摆摆手离去。片山这才开始写报告。不晓得怎么缘故,进展缓慢。把事情依次写下,却老是有吉冢雪子的影子在眼底隐现—尤其棵身上裹着浴巾。发散着浴后体香的模样。使他心跳加快,血流汹涌,一个字也写不下。

桌上电活响了。一定是晴美吧。拿起话筒。

“片山。”

马上传来了熟悉的高亢嗓声。

“是阿义吧。好吗?是我。”

片山叹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在想着雪子的动人身影时闯进来呢?

“姑妈,日安。”

片山不情愿地开腔。

“好久没联络了。近来怎样?”

“还好,老样子。”

“有时也该打个电话给我吧。有件事想跟你聊聊。今天中午能碰个面吧?”

“是有一点……”

“忙?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想想办法。”

“是正想回家的。”

“不舒服吗?”

“不,今天是礼拜天,不值班。”

“对呀。是礼拜天嘛。哈哈哈!”

耳朵疼起来了,赶快拿开。有十公分远吧。可是那高频率嗓音。依然如雷贯耳。

“那好。我这就过你那边去。上次碰头的那家吃茶店……叫什么来着?‘普拉夫——’?”

“是‘鲁诺瓦’吗?”

“对对,就是那里。”

“是什么事情?”

“天机不可泄漏。”然后隐秘似地笑了笑说。“原来今天是礼拜天呢。可以和小亚兰见面的日子。差一点就给忘了。”

“谁是小亚兰?”

“电视片的啦。”

“啊。是亚兰·德伦。”

“什么片子都无所谓。没看到小亚兰。便不像过了一个礼拜天。那就回头见。”

“什么小亚兰嘛。”

片山挂了电话,这才受够了般地这么自语。是姑妈儿岛光枝。什么天机不可泄漏。

还不是老掉牙的相亲。是喜欢照顾人家。也是爱管闲事。大约三个月便会有一个诸如此类的电活。最近。晴美的婚事也开始由她带过来了。

片山越发地觉得心烦,只有悻悻地瞪向进展迟滞的报告书。

“可真是杰作啊。”

森崎笑着说。

“人家真的在生气呢。”雪子嘟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口。

“不能把大中老师赶走吗?”

“我无能为力。何况他又是校长的人。”

“昨晚摔下去就好了。真是。”

“可是那位警官,可真出了冤枉力了。”

“是个真正的好人。这年头,这种人真罕见了。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雪子是在赞扬他。可是如果他本人听到了。恐怕会以为是被调侃。大感泄气。

两人在森崎的屋里。并排坐在沙发上。他们在听着嵌在墙壁上的音响流泻出来的普契尼的《托司卡》。促使两人造成教授与学生以上关系的,正是音乐。雪子原来就喜欢古典音乐,有一次在闲聊时,发牢骚说,在学主宿舍里不能把音响声音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凑巧让森崎听到了,他便把她带到自己的住房。森崎并未存心要如何。不过从结果来看。这个晚上根本就不在意音乐不音乐的问题。当两人的唇第一次交叠在一块的时候,正在响的。既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也不是肖邦。而是与这场面不相称的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这男中音吗?”

“不是。我指的是那位警察。好像被你迷住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迷吧。”

“那又怎样。”

“拉拉交情如何?”

“不懂你的意思。”雪子有点不安起来说。“是有了什么吗?”

森崎从英国睡袍口袋里。掏出折叠成一小块的纸片,交给雪子。

“是什么呢?”

雪子打开看了看。感起了眉尖。那是一封短笺。字都是从报纸上一字一字剪下来贴上去的。

——警告你们不得再调查。否则……

“恐吓?哪里找到的?”

“楼下的信箱。”

“报警了吗?”

“没那么严重吧。”

“可是……”

“我请警方来查。好像全校都知道了。结果。有人动起来了。”

“是卖春方面的关系人吧?”

森崎摇摇头说。

“光这张纸片。还不能判断是哪一方的。我倒是想。不定是另一方的。”

“为什么呢?”

“卖春的事,一直都没有任何证据。可是这样的恐吓信倒先来了。这不是承认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嗯……可是你得小心。万一对你……”

“不用担心的。”

森崎揽住雪子的肩拍了拍。雪子向森崎挨过去。把唇伸出来。森崎温柔地给她一吻。

歌剧正演到精彩的歌《星星亮了》。卡瓦拉杜西那澄澈的男中音正唱到“甜甜的吻……”。正与目前这两位不怎么专心的听众相称。然而,歌剧在此后。却以主角们的悲剧住死亡告终……

门铃响了。

“是谁呢?”

森崎去开门,来的却是小峰老人。

“有件事想和您……”

样子有点怯怯的。

“进来好了。”

小峰老人进了房里,看到雪子在那儿,马上微笑了。

“小峰先生,是什么事呢?”

“是。是昨天晚上……”

“嗯……”

森崎也微笑着点点头。森崎也听到了,小峰老人喝醉了酒,睡得死死的。在学生宿舍里不许喝酒,这是聘他时的条件。

“过去的事。算啦。以后请留心。”

“真是对不起!”

小峰老人腼腆地抓抓头皮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也要问你道歉。没有跟你说好。就差了个刑警过去。”森崎说。“绝不整认为你有疏忽。这一点你懂吧。”

“当然。当然。我不会在乎的。”小峰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活泼样子。“只是那个年轻人。把我当怪老头。我就有点生气了。”

“是怎么当你是怪老头的?”

雪子插了一口。

“我在欣赏那个小可爱。他却当做是怪事。真不懂礼貌!”

“小可爱?”

森崎诧异地反问一声。雪子回答说。“是指现场的起重机吧。对吗。欧吉桑?”

“对。对极了!没有更可爱的了!”

森崎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样子说:“原来是那个丑八怪机器。我倒想像不出它哪里是可爱的。”

森崎的话使小峰老人大为泄气。不过也尽他的可能说了一大串好话。请求主任不要把在学生宿舍里喝醉的事说出去。这才离开。

“你还是不要说破坏人家美梦的话吧。”

“这个我知道。可是那东西。我实在受不了。把怪物说成可爱。真是匪夷所思!”

“你真顽固……”

雪子笑着。把一只手伸到森崎肩上。

“还有……”

“是什么?”

“接下来呢?”

“好了吧。”

“才中午吧。”

“不太妥当吗?”

“没有不妥当。”

森崎说着把雪子揽过来。就在这时。福尔摩斯进来了。好像是来催午餐的。看到主人与雪子。便死了心似地又出去了。

“那你看这女孩怎样?是很高。可是这年头。女孩子身材都高了。”

片山实在很烦。只好无精打采地看着姑妈像个魔术师般地从手提袋一张一张地取出来的照片。这里是吃茶店一角。四人用的桌上摆满了照片。咖啡杯几乎就要从桌上给赶跑了。

“身高多少呢?”片山问。

他只不过是觉得非问些什么。便对不起姑妈似的。

“一米零……多少呢?”

光枝把金框眼镜扶了扶,急掀搁在膝头的一大叠身分表之类的纸张。

一米零多少。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是两米零多少。那才不得了。

“有啦。一米七十八。”

“跟我差不多嘛。如果再穿上高跟鞋什么的……”

“是啊。是个好姑娘。”

片山叹了一口气说。

“姑妈,很感谢您的关照,可是我还不打算……”

“不行不行!”

光枝阻断了他说。“今天不许你说这活。你看。有这么一大堆,难道没有一个合意的。”

货色齐全,敬请选购……唉唉,又不是百货公司!

“不把阿义的婚事弄妥当。我觉得不能好好睡的。”

“姑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种差使,收入少。休假似有若无,人家一定不会答应的。”

“废话连篇!这年头。正在闹不景气嘛。警官也不错。不倒闭。不垮台。是铁饭碗一个。可不是?”

“那倒没错的,可是……”

如果警察也倒闭了,那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这种工作。挺危险的。”片山故做深沉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打交道的。全是穷凶极怒的人物。是要拼命的,不晓得何时会遭不测。总不能让妻小也不幸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光枝根本不当回事说。“我有个朋友。先生也是刑警。很年轻就被杀死了。她领到了一大笔保险金。过得才舒服呢。”

片山不响。只是摇了摇头。还有什么好说的。终于被迫同意从摆在那儿的照片随便捡一张去相亲。

“好极了。不见见面。怎么知道到底怎么样,可是这一位。我敢说是上上的。她已相亲过七次了。每次都是她拒绝,没有被拒绝过一次。”

“七次!”

“七次算什么。为了找个好对象。十次二十次也不嫌多嘛。”

片山头痛起来了。

“那就回去了。晴美在等着。”

“对对。差一点给忘了。晴美那边也有好的呢。”

片山叫了女侍,吩咐了另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准备打长期战了。

花了整整半个小时。装着倾听晴美的相亲的样子。然后收拾一大堆照片站起来。可是光枝还有下文哩。

“还有一件事……”

也许晚餐也得在这里吃呢。片山想。

“是什么?”

“你认识小柳女士吗?”

“小柳……是姑妈的酒朋友。”

“什么话嘛。是插花的朋友。”

“她怎样?”

“刚刚来了电话。聊了一会。最后提了晴美的事。”

“晴美吗?对啦。她见过一面的。”

“嗯。人家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晴美怎么啦?”

“是昨儿晚上-她回家晚了一点。所以搭了计程年。路上在等绿灯的时候。看到晴美从车子旁边走过。”

“晴美当然也回外出的。”

“是深夜一点多呢。”

“怎么会!一定认错人了。”

“才不。她说绝对错不了。小柳女士会认人是出了名的。而切虽然是深夜,街灯还亮着。”

“嗯……昨晚我去查个案子。一整晚没有回去公寓。……可是晴美不是小孩子。这样吧。我回去后问问看。”

“晴美不是一个人呢。”

片山有点困惑地看看光枝那张故作神秘的脸。

“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说的是有个男伴。”

“午夜一点钟吗?”

“就是那个时候。”

片山不得不想一想了。如果是事实,那就得和晴美说一说才行。那样的时候跟一个男子走。岂不是要感冒吗?真的是晴美吗?

“还不止呢。”

“还有啊。”

“根据小柳女士的说法。那个男的。有一把年纪了,怎么看都不像独身的。而且看来两人还像不简单的样子。”

“够了!”片山发怒了。“晴美是个正经的女孩。怎么可能和有妻子的男人那样……

我相信是小柳女士胡猜的。“

“她说是晴美被抱着肩哭着。这方面。小柳女士的眼睛是可靠的。”

“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察觉到的!”

“是吗?”

片山噤口了。不行。我一定没法察觉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晴美……

“知道了。今天回去后,我会好好地问一问晴美。”

“不行。不行!你得更体贴她。开始是微微地探触一下。看看她反应如何。”

“嗯……”

“千万不能说的太严厉。我相信晴美也是很烦恼的。”

“我知道。”

片山苦思片刻。定定地盯住咖啡杯。稍顷才抬起头来说:“小柳女士说她看到晴美的。是什么地方?”

光枝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地点。那是离片山的公寓不远的一个俗称爱情公寓集中的地带。

“昨晚。情形怎样?”

晚餐后,当晴美在收拾的时候。片山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情形?”

“我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才不会呢。”

晴美笑笑说:“不过老实说。我昨晚没在家。”

片山微微一惊。手上的报纸差一点掉下去。

“那,那你住在哪里?”

他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公司里的一个朋友。是女孩子。哥哥不认识的。”

“这样啊……”

晴美的口吻一点也没有故作姿态的味道。片山不晓得如何继续,只好装着看报的样子……

一定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小柳女士看错了。可是,如果晴美是在撒谎呢?片山偷偷地瞟了一眼妹妹的背。难道她也成了这么会撒谎的女人了吗……

昨晚片山末曾阖眼,可是这会却老不能入睡。他不时地看看妹妹在轻轻发着气息安眠的邻房那边,连连叹息。好不容易睡着时,已经三点过了。

电话铃把片山吵醒,晴美正走过去接听。晨曦透过窗帘照进来。枕畔的时钟指看六点半。

“是片山。”

晴美在交谈。

“啊,三田村叔叔,您早。”

是他。片山像只湿狗般猛摇了几下头。今天不是说好中午时分上班的吗?

“是,醒过来了。请稍候。”

晴美向哥哥说。“是三田村叔叔。”

“嗯……”

片山缓缓地爬出棉被。

“……是片山。”

“吵醒你了,抱歉。”

三田村巡官的嗓音有股令人一惊的紧迫味。“你能立即到羽衣女大去吗?”

“出了什么事?”

三田村稍顿才说。

“森崎被杀死了。”

“什么!”

睡意一下子迸散。

“森崎被杀死了。”

三田村反复地说,“我已经联络好林兄,我也去。麻烦你也跑一趟。”

“是。马上赶过去。”

片山放下听筒怔住了。那个真正的绅士,那个知情的主任……他被杀了!

“我出去了。”

片山急忙穿衣服的时候,陡地想起了雪子。她似乎很崇拜主任的。她知道了吗?对,还有福尔摩斯。主人被杀了。它会怎样呢?

第二章 猫与刑警

一片山在羽衣女子大学前下了计程车。是八时二十分左右。

多云,是个风颇冷峻的早上。林木道上停着几辆警车。几个早到的学主不安地,却也十分好奇地聚集在正面的教室Ⅰ栋入门处。

片山看到熟悉的同事在警车里,便打了个招呼。

“早哇。”

“你早。”

“现场呢?”

“在里头。有个工程现场。在它附近。从这一栋绕过去……”

“我知道了。”

“咦?来过是吗?”

“嗯。”

“原来如此。”

警员微微一笑。

“这里就是片山兄的母校吧。”

这人也知道片山的绰号叫“小姐”,所以开了个玩笑。

片山不加理睬地说。

“三田村先生呢?”

“刚刚到了。”

“谢谢你。”

片山来到正面的教室I栋。依照前天周六跟着福尔摩斯走过的路线,赶往工程现场。

远远地可以看到警车与救护车聚拢成一堆。不少人在忙碌地来回着。片山一面赶路一面突然发现到。人们忙乱地进进出出的,不是工程现场。而是那栋速食餐厅。难道那里是现场吗?

三田村巡官用灰色大衣裹着身子,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手下人。片山走近,便回过头说:“辛苦了。”

奇怪的是没有往常的那种雷公劲儿,好像多么疲倦似的。

“课长,现场呢?”

“就是这里。餐厅。”

三田村努努嘴:“前天晚上。你守了一晚的就是这里吗?”

“是。”

“你说桌子凳子被偷的,也是这里吗?”

“是……这有关系吗?”

“不知道。”

三田村摇摇头。

“课长……”片山迟疑片刻才决意似地问。“森崎先生是……怎样被……”

“不知道。”

“呃?”

“非常奇怪……致死部位好像是头盖骨。还没看到解剖结果,无法判断。”

“是被击伤的?”

“八成。可是还没找到凶器。”

“凶犯呢?有没有线索?”

“没有。”三田村沉重地摇摇头。“先看看里头吧。”

说罢就领先走去。片山连忙跟上。

片山进入敞开的大门后,四下扫视了一周。跟昨天早晨看了一眼怔住时的情形完全一样。里头空荡荡的,透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印着一格格长方形日影。所不同的是靠近一面墙的地方聚着几个白衣男子,有的在照相,有的趴在地板上。

在他们脚下。一块白布盖着一个横躺的人形。

片山实在不愿意看尸身。不过还是整整呼吸挨近。掀开了白布。

倒没有想像中的惨状。以为头部碎了。或者破了。其实没有。森崎的面容还算温和。

不太恐怖。却也因此使他更觉心疼。他穿着咖啡色的袍子,里面穿着成套的内农、内裤,仿佛就要露出他那惯常的调侃般的轻笑。直到死亡。这个人都是整洁的。片山想。当他正要把白布盖回去时。有什么东西从脚边擦过去。“福尔摩斯!”

三色猫坐了来。定定地盯住主人的脸。

“福尔摩斯,你的老板过世了。”

片山低声向它说。猫一动不动地坐着。

“是他的猫吗?”

三田村从背后问。

“是。他让它在校区内自由走动,是他最钟爱的。”

三田村叹了一口气。

“课长,尸首可以搬走了吗?”

一个白衣男子问。

“好吧。”

“那就……喂喂,这只猫怎么搞的。滚开!”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白衣男子,然后再看一眼主人。伸出一只前脚。隐去利爪,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主人的脸颊。

“喂!喂!还不滚开!”

白衣男子粗鲁地伸手想把猫拂开。片山忍不住地吼叫了一声。“住手!”并把白衣男子用力地推开。

“干嘛!”

“这猫是被害人养的。不能稍等一会吗?”

“什么话。抓伤了,是会影响解剖结果的。又不是没看过猫!”

这时。三田村沉沉地呵斥了一声。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片山和白衣男子都噤口了。福尔摩斯起身往门口疾步走去。不过在途中暂住,迅速地回过了头。正在目送它的片山看到了福尔摩斯的眼光里。漾着令人惊诧地那么明显出感谢之情。就像人那样的有感情的眼神呢。

“怎么啦?”

三田村的话。使他恢复了自我。

“没有……没什么。课长。刚刚您说‘非常奇怪’是不是?”

“嗯。”

“是指什么?”

“看看门吧。”

片山察看门。不必细看就明自了,是门栓部分被毁坏了。

“是栓着门栓的?”

“不错。从里头栓牢的。”

“里头吗?”

“而且屋子里。除了森崎的尸首外没有人。”

“那么是从窗子……”

“去看看窗吧。”

三田村指指窗。“全部装着铁丝网。没有破坏过。也没有重装的痕迹。”

“那凶手是……”

“不见了。”

“……是密室……又不是推理小说嘛!”

“事实就是这样,有啥办法?”三田村沉沉地点点头,“是密室!”

出到外头。刚好林刑警来到。

“来晚了,抱歉。”

“辛苦辛苦,出差刚回来的是不是?劳驾你啦。”

“没问题。情况怎样?”

三田村为林说明情形。片山在一旁东看看西看看,看到了学生宿舍。

“对啦……”

吉家雪子知道了吗?学生宿舍的窗大约有一半打开了窗帘。女同学好奇地探出脸。

可是雪子房间的窗帘仍然关着。

片山从学生宿舍大门进去,先看看管理员室。小峰老人不在。乘上升降机上到四楼。

敲了敲雪子的房门。没有人应。以为不在。正要反身离去时。忽然门打开了。雪子穿着草莓图案的睡衣,来到门口。

“是你。警察先生!”

看到她那开朗的笑脸。好像还什么也不知道。

“……”

“怎么啦?又有人溜进来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

“进来吧,我今天下午才有课,所以还在睡。这样子,真见笑啦。”雪子又笑笑说,“不过你是我信任的警察先生。当然没啥好担心。请。”

“那就打扰一下。”

“呀,你把福尔摩斯也带来了?”

片山吃惊地往下面一看,福尔摩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正抬脸望着他。

“这小家伙,真不晓得哪个时候溜过来的。”

片山只得和福尔摩斯一起进去。

“我来冲杯咖啡。”

“不,请不用麻烦。”

“没关系,我也想喝。”

雪子一面用鼻声哼着巴赫的《布兰登堡第五协奏曲》。一面把水壶搁在瓦斯炉上。

“你没听到什么吗?”片山问。

“听到什么?”

“外面的警笛声。”

“好像有,朦朦胧胧的。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工程现场出事了?”

片山凝望着正在三面镜前梳头发的雪子说,“森崎先生被杀死了。”

拿着梳子的手停住了。缓缓地转过来的脸上,笑意好像还冻结在那里。

“……是开玩笑吧?”

“不。我但愿是开玩笑。是真的。就在工程现场旁边的餐厅里发现的。已经死了。”

雪子扔弃了梳子,双手捂住脸,吃力般地挤出嗓音说,“总让他小心的。哎……还是,还是……”

片山浮起腰身急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还是,是说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雪子没有回答。她在地毯上瘫软地倒下去。

“你在干吗?”

三田村和林刑警诧异地看看片山。

“抱歉,打扰一下……”

片山飞奔到主任室,猛喘着气说明吉家雪子晕倒,请邻房同学过去招呼,雪子晕倒前说“还是……还是……”的经过。三田村说,“她好像知道什么,是不是?”

“我也是这样猜想。等她醒过来后再问问吧。”

“知道了。”三田村点点头又说,“就借用这个主任室问问吧。”

“是。”

“刚刚传了发现尸首的人。”林刑警手上拿着簿子说。这时。“咯咚”。门响了一声,福尔摩斯从那个小活门进来了。

“这不是刚才那只猫吗?”

福尔摩斯根本不理会三田村和林他们,径直走向片山,轻轻一跳,跃上片山的椅子扶手上,紧紧地依偎在片山身边,就那样静下来了。

“好像喜欢上你了。”三田村微微一笑说。

“嗯……”

片山有些腼腆地看了它一眼,内心里想。这家伙,怎么老盯我的稍呢?

门被敲响,有个年轻刑警进来。

“发现尸首的今井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

四十上下年纪,像是工程方面的人,穿着一身作业服、长靴,手上拿着安全帽。矮小,但极结实,粗脖子上搁着一颗圆圆的头。头发剪成运动头,显得脸特别圆。那略为僵硬的表情,显示着诚实、勤快的为人。

“是今井广三先生?”林刑警启口,“职务是A建设的工程现场主任?”

“是。”

“请问从事的工作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简单说就是杂差吧。好比现场缺什么啦,附近民众有什么意见啦,都归我管。”

“那真是不得了啊。”

“麻烦事还真不少。”

这人好像由于林刑警从这样的问话开始,心情放松了不少,坐姿也改成舒服的。林就有本事让被传证的人由紧张变得轻松。

“那么再请问,是你今天早上约六点十分,在那所餐厅里发现到森崎主任死亡了?”

“是的。”

“这么早就到工程现场来了?”

“平时不会这么早的。那是当然啦。”今井笑了笑说,“通常是八点半左右。”

“今天怎么特别早来了呢?”

“是因为昨天警察来了通知,说餐厅里的桌凳被偷了。……一来是中午以前,我得想想办法补救一下,再来嘛,我想在大伙来到以前先看看情形。我住得很近,早饭前就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了。”

“是的,是的。”

“没想到,原打算进去瞧瞧的,门却打不开了。我有钥匙,插进去试试,根本就没有上锁。这就是说,门是从里头栓上了。我马上想到一定是流浪汉溜进去,便从窗口往里头看了看。于是看到倒卧在里头的那个人……”

“认不认识森崎先生?”

“看过几次。”

“马上看出来是他吗?”

“不。因为他倒下的那边墙没有窗,比较暗,起初还以为是流浪汉在睡觉。可是细细一看,衣服整整齐齐的。我觉得这不是普通事,便使劲推门,可是门栓很牢靠,动不了,便只好去找校警了。”

“是叫石垣的人是不是?”林看着簿子问。

“是。施工期间需要他多关照,所以我到过不少次校警室,彼此很谈得来。也一块喝过几杯的。”

“然后呢?”

“来到校警室,把还在睡觉的石垣叫醒,然后两人一块赶回餐厅。石垣先生带着一把大号螺旋钳。我们俩拼命想把门橇开,都没办法。不得已两人合力来撞……”

结实的工程主任苦笑着摸摸肩膀说,“电影里头,门只要撞那么一两次就会开的,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两人轮流撞,肩头都快撞扁了,木栓才开始摇动。然后稍微休息一下,这才一起猛踢了一脚,总算给撞开了。进了里头,看清人确实死了,便赶快去报案了。”

“是哪一位留在尸首边的?”

“是我……有一点害怕呢。”

林缓缓地点过头,稍后才又说,“那么今井先生,我想请教一些事,请细细想一想才回答我。”

“是。”

“你和石垣先生进餐厅的时候,里头完全是空的吗?确实只有森崎主任的尸首吗?”

今井抓抓头皮回答。

“这一点,我也仔细想过了。那位先生既然是被杀死的,那么凶手应该还躲在里头才是。可是不管怎么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尽管里头半暗不明,但如果有人躲在里头,我们不可能不知道啊。”

“两位都马上跑到尸首那边是不是?”

“嗯。”

“那么,是不是可能有人躲在门后,趁两位的注意力被尸体吸引住的当儿溜出去?”

“那不可能。我记得门被踢开时,重重地打在墙上。”

“是,是。”

林顿了顿。这时,一直在一旁静听的三田村插进来。

“证实人已经死亡的,是两位中的哪一位?”

“是我们俩。先是我,然后才是石垣。”

“如何确定的?”

“按按脉,然后手按在心脏上。”

“不怕吗?”

“怕呀……可是,在工程现场工作,免不了碰到一些事故,总会有伤亡的。”

“是的,是的。那位校警,有没有认出尸首是谁?”

“认出来了。我听到他说。是森崎老师,文学部的主任。”

“然后是校警去打电话报警的是不是?”

“是。我们也商量了一下谁来留在尸体旁,由于我比较习惯,所以决定由我留下来。”

三田村点点头。接着,林刑警又问,“在警车来到以前,有没有离开过尸体?”

“没有……只是走到门口望望,我在盼望警察快一点来。”

“没有离开餐厅吗?”

“没有,绝对没有。”今井肯定地表示。

“这中间,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或者什么事?”

“没有。”

“确定吗?”

“请问,工程呢?可以继续吗?”

“这个……”

林请示似地看了一眼三田村。三田村好像累极了,正在闭目养神。

“课长。”林叫了一声。

三田村睁开了眼。

“嗯?”

“工程可以继续吗?”

“呃呃,这个吗?嗯,能不能请他们休息一天?我想在一天内完成周围的搜查。”

“是。”

今井离去后,三田村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说。

“抱歉,我太累了,头有一点痛。这里,就交给你了。”

“是。课长还好吗?”

“我还好。我回家休息休息,有什么,请给我电话。”

“是。”

三田村没有往常的紧迫感,背影还显示出老态。

“老头好像累惨了。”

看到三田村离开,片山就这么向林说。

“对呀……是因为他俩是要好的朋友吧。”林自语地说了这些,然后又说。“下一个,该刚刚提到的石垣校警了。两个人的供词是不是符合,请你也留心一下。”

二片山轻轻地推开入门。在明亮的阳光里,餐厅内部益发显得脏兮兮的。鉴别课的同事们已经走了,这一刻只有一名警员守在门口。

“报告警官……”警员有点困惑地开口。

“没关系,是我的伙伴。”

原来是福尔摩斯。

石垣校警的供词,和工程主任完全一致。如此,便可以确定发现尸首的当时,凶手不可能躲在现场。但是,虽然验尸结果还没出来,却也大约可以确定是被某人用钝器殴击致死。那么凶手是如何从这里头出去的呢?有件事连上司三田村都不知道——其实知道了也没什么——片山是个深度的推理小说迷。而且最欣赏名探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开展推理,以解谜为重心的推理小说。平庸的刑警默默地搜查,偶然碰上线索才破案的小说,也许跟他本身的为人太相像吧,他是不喜欢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在现实上,不可能有必须名探出马才能解开的谜。现实里的案子,总是现实得使人厌腻,充满人味,在片山这种浪漫主义者看来,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但是,这个案子却使片山刺激万分。是“密室凶案”呀!在密室里杀人,是第一级的谜。是谜中之谜。好吧,我就来客串一次名探吧。

既然是推理迷,那么种种精心设计的密室陷阱,总也懂个大概。例如——门栓。

“懂不懂?”片山向福尔摩斯搭话了。“门栓是有办法从门外拴的。好比用针和线。

也有从门外,用强力的磁石来拴上,等等,等等……不过,这里却不行。“

片山察看那根被毁的铁栓。它是横栓式的,锈得一塌糊涂。而且紧。非用力拴不动。

这样的东西,针线和磁铁是动不了的。

“还是从里头拴上的吧……慢着,还有哩。”

片山查了查门折页。还有个手法是不去动门锁,把整个门板卸下来,然后再装回去。

这也不可能,因为门折页的螺丝钉生锈了,根本无法动。而且钉帽上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那么是窗子吗?”

餐厅呈长方形,宽十米,长约二十米。分别面向工程现场和学生宿舍,门装在面向工程现场这边。窗有三个,长的两面墙各一,短的只有一面有。森崎的尸首便是躺卧在无窗的墙下。

片山一个个地查三个窗。正如三田村所说过的,窗外侧有铁丝网,窗本身有旧式的旋转式栓子,短的一面墙上的窗,栓子已经掉了,却也分明不是刚掉不久的。铁丝网细如常见的纱窗,很容易弄破的,事实上铁钉钉处已有二三个破洞。不过这破洞都不到十公分大,不可能让任何人出入。

“把整个铁丝网拆下,事后再装上去也是一法吧?”

福尔库斯对片山的话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把前脚搭在窗口上,正在望着窗外。看样子,片山的想法仍然很渺茫。他跑到户外,察看了每个窗,每一面铁丝网的铁钉都没有被拔去后又钉回的痕迹。不论手法如何巧妙,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

“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片山叹了一口气。

“……是不太可能,不过……”

屋顶和墙,有没有可以拆下来的部分呢?即使是速盖式的屋子,可是一块块木板和屋顶,都是用粗螺丝固定的,根本无法动。

末了以为是拆了地板,地遁而去,可是那地板是坚硬的,因此整个屋子并没有固定,只是搁在那里。这也就是说。地板与地面之间,根本没有空隙。为了慎重,他进去细查地板,也没有拆过的痕迹。

“只有认输了……”

“呃,你在干吗?”是林刑警。

“啊,是林兄。我是想,凶手是怎样出去的。”

片山依次说明了调查的情形。

“嗯。嗯。”林摸了摸下巴说,“结果是一无所获。”

“可不是。”

“我想,请他们还不要用这餐厅,让鉴别课的同事们再来细查每一寸地。在那以前,咱们来试试动机吧。你去瞧瞧被害人的住房如何?”

“好的。那你呢?”

“听说是校长正在吵着要见搜查的负责人。没办法,只好去应付,安抚安抚吧。”

片山想起了那次他和森崎在一起的时候吵着进来的那张令人不愉快的红脸。搜查住房也许更舒服些吧。

“小家伙,要去查查你们的家。别怪我。”

片山迈出了步子,同时冲着三色猫说,它便等不及似地“喵”一声,领先往教员宿舍走去。

片山惊住了。

“这家伙,难道真懂得我的话吗?”

片山来到那幢小巧的三层楼教员宿舍,但见福尔摩斯蹦蹦眺跳地往楼上跑去,他只好喘着气息猛追而上。看到写着“森崎”的门牌,取出林交给他的钥匙,忽听福尔莫斯也在门前“喵呜”地叫了一声。片山瞪圆了眼睛,因为门把转了,同时门也开了。“芝麻,开门”吗?别开玩笑。没听说过猫也会叫咒语呢。原来是雪子,已经站在门内了。

“福尔摩斯,欢迎回家。呃,警察先生,你们在一起啊?”

片山松了一口气。他几乎以为自己神经失常了。

“请进。”

“谢谢。”

片山一脚跨进就问。

“怎样?好一点了吗?”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哪里……”

片山把房里四下扫视了一周。不愧是森崎的住房。像是把主任室的厚重气氛原原本本搬过来似的,摆设优雅极了。厚厚的地毯,古老的家具、书架,还有每一只脚都有雕刻的摇椅……如果再有一个大理石火炉,那简直就是英国贵族的城堡了。

“想请教请教……”

“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可以免了吗?”雪子有点焦躁的模样。“我比你年轻不少,随便叫我雪子就可以了。”

“那就……我问你。”

片山觉得喉咙被什么箍住了。

“好哇。”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

“你有钥匙?这房间的?”

“嗯。”

片山再不机灵,也懂得大体的意思了。可是,他还是莫名其妙地问,“你和……森崎先生是什么关系?”

“恋人。”雪子不加思索地回答,“也许有一年了吧。”

“恋人……”

片山尽可能地装出不太难看的样子坐下来。几乎想问一声“是怎样的恋人呢?”但还是算了吧。又不是中学生,什么柏拉图式恋爱,怎么可能。

正当片山不知如何措词的时候,雪子先开口了。

“我没哭得那么伤心,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这个……是有一点……”

“也不是不悲伤。我都晕倒了。可是,他不是被杀死的吗?如果是生病,或车祸什么的死了,也许我会哭好久好久。既然被杀,那我首先希望凶手得到报应,然后再来好好地哭吧。”

“我懂……他是个好人。”

“他好喜欢你。”

“我?怎么会!”

“干真万确。他在警视厅的朋友,叫三田村先生是不是?”

“是三田村。”

“对。他从三田村先生那儿听到你还独身,要我和你交交朋友。”

“可是……森崎先生不是爱你的吗?”

“是倒是,可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

这种话,已经超越了片山能理解的范围了。然而,听这话,对森崎的好感依然不减,这就真是不可思议了。

“我看……我得开始工作了。”片山自我振作起来,“对森崎先生和你,是很抱歉了,因为我得查查文件和其他东西。”

“好的,应该的。”

“那就,先看看……”

“从卧房开始吧。私人信件好像在那里的抽屉里。”

“好吧。”

“在这边。”

从居室出到短短的廊子,然后雪子为他打开最里边的房门。一张双人床占了大半个房间,另外只有小型书桌和嵌在墙里的书橱及饰橱,不过每一件,都不是大量生产的廉价品。

“请慢慢查吧。”

这时,福尔莫斯缠住了雪子的脚,细细地喵了一声。

“是饿了吗?福尔摩斯,对不起,我这就去拿吃的。”

雪子和福尔摩斯走后,片山禁不住地叹息一声。这年头,女孩子们把爱人家这么当成回事为什么呢?片山同时又想到妹妹晴美和雪子是相仿的年纪,为此愕然不知所措了。

是不是和有妇之夫谈恋爱,根本不当回事?!

让这样的事来烦恼自己,又有啥意思呢?片山拂开这一些恼人的思绪,开始搜查。

花了大约三十分钟大概搜查完,这才又想起有件事必需问问雪子。是雪子听了森崎死讯晕倒前叫出来的话,“还是……还是……”事情一忙,便给忘了。

回到居室,雪子不在了,只有福尔摩斯独自在一个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空盘子旁用心地洗脸—当然只是舔舔前脚抚摸脸,并不是用洗脸盆洗。

“她走了吗?”片山耸耸肩,“没办法,以后再问吧。”

接着开始搜查其余的房间。房间不少,似乎是把三户打通的,橱子、书橱、抽屉等特别多。搞了大半天,又累又烦了。本来应该把书橱里的书也一本本抽出来检查,可是这要花整整一天时间,因此只好决定改天再来。严密的搜查,还是和府中署的人员会同,多几双人手再来做吧。于是他只看了看抽屉和橱子。

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地才告一个段落,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暂时锁上,打道回府吧。”

雪子手上那一把钥匙,也许得收回来才好,这屋里必需禁止任何人进入。家具类等等,也必需保管好,以便交给遗族。等会儿到守卫室去问问,是不是还有人保有钥匙。

片山还不免想到,原来当一名大学教授,赚的钱还着实不少呢。不说别的,光是西装,高级的就有二十件以上,领带更不下一百条吧。而且不是片山用的那种一条八百元的特价品。每月薪金到底有多少呢?

“我要走了,福尔摩斯,你呢?”

片山往它望过去,它却看了一会片山,这才迈开了步走进书房,好像无言地说着。

跟我来吧。

“干嘛呢?”

片山若有所感,便跟在后头进去。这不是一个大房间,约六席大吧,铺着波斯风格的地毯,里头是一张厚重的桌子,重甸甸地搁在那里、那样子就好像生了根似的。此外清一色都是书。所有的墙都做成书架,摆满了书。光看看书背,好像就会教人头痛似的。

福尔摩斯坐在一只书架前,仰头静静地看著书架。

“怎么啦?这里藏着好吃的是不是?”

福尔摩斯站起来,把身子一沉,忽然往上一纵,那么轻快地就跳到书架上一个小小的突出部位。真是身轻如燕,漂亮之极。片山的运动神经最不灵光了,因此只有感叹地看着。其实福尔摩斯并不是炫耀它的功夫,它把前脚按在一本厚厚的皮面书上,向片山鸣叫了几声。

“怎么?要我瞧瞧那本书吗?”

私房钱吗?怎么可能!片山才伸出手,福尔摩斯飘飘然地跳下来。取下书翻了翻。

好像是莎士比亚研究的书,不过也是因为看到里头有沙翁的图片,其实他才不懂英文呢。

忽然有一张纸片从书页间掉下。他捡起来一看,禁不住地惊叫了。

“这不是恐吓信吗?”

——警告勿再调查!否则……

是从报纸上剪下字粘贴的信。片山面对宇宙人般地看着正在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的福尔摩斯。

“……喂喂,小家伙,你真是猫吗……干得多好哇!”

片山有个坏习惯。被一件事吸住注意时,别的事便浑然忘却。他右手拿着恐吓信,左手想伸向福尔摩斯,这一来那本厚厚的原文书便掉下去,打在脚上。他痛得抬起一只脚惊叫着,用另一只脚跳个没完。这当儿,福尔摩斯似乎十分懂得非礼勿视的淑女之道,自顾走出去了。

“什么?恐吓信!”

林瞪圆了眼睛说,“嗯嗯,这可是不得了的证物呢。喂喂,你真是大功一件啦!”

“不,也不能说是我发现到的。”

片山有点难以措词的样子,林刑警可不理会这些。

“让鉴别课好好查查吧。”

“林兄,你那边呢?”

“大学方面的主要关系人都见过了。”林好像很泄气似地说,“累死人,妈的!全是些废话。”

“那以后呢?”

“住在教员宿舍的,还有学生宿舍的,都得谈谈。”

“学生宿舍有什么吗?”

“现场可以从学生宿舍看见的。说不定能找到看到什么的学生。”

“一个一个问吗?”

片山惊住了。

“应该到一个个房间里去问。”林笑笑,“可是那太花时间了。明天吧,请大家聚在一块,要她们如果看到或听到么,便向我们报告。”

林说了这些,看看表。

“七点啦!”

因为一直在主任室,所以不知道时间过了这么久。

“差不多了。其他的,明天再来吧。”

林从椅子上起来,打了个大哈欠又说,“你呢?你的伙伴怎么办?”

“这家伙——”

片山也不知如何是好。看看下面,福尔摩斯还是一直跟住他不放。

“让那位恋人来带好了。”

“恋人?你倒行动迅速嘛。”

“不是啦!”片山连忙否认说,“是森崎主任的恋人。”

“是那个晕倒的女孩。不过她说‘还是……’,是知道恐吓的意思吗?”

“相信是,不过还没有问。”

“好吧,她的事就交给你。那就明天吧。被害人的解剖结果明天也可以出来吧。”

片山前往雪子的房间——当然是领着福尔摩斯,可是她不在。问问邻房的同学,据称她散步去了。终究是刚失去了恋人的女孩,再现代,多少也会希望去伤怀一番吧,片山这么想。

麻烦的是福尔摩斯,该怎么打发它呢?片山绕到管理员小峰老人那里,而老人却又醉眼朦胧了。

“他真是个好人……那些老师都是垃圾,只有森崎先生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说得像是要片山陪他喝一杯,末了才说。

“照规定,这里是不许养猫狗之类的。”

老人怎么也不肯点头。

“通融一下吧。”

“你,你想教我把饭碗打破吗?”

那几乎吼叫的样子,好像无名火又往上冒了。为了避免又被拿着木棍赶,只好拔腿便逃。

“头大啦。”片山看看脚下的福尔摩斯说,“你不是挺聪明吗?想想该到哪儿去吧。”

“喵呜——”

福尔摩斯等不及似地一纵跃上片山的肩。

“不行……真要命!我说不行嘛!我家绝对不行!”

“这只猫,是怎么回事?”

晴美睁圆了眼睛,看看哥哥肩上的小花猫。

“它……是,是个小客人。”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看晴美,然后一跃而下,用身子摩擦晴美的脚,在那儿打起转来。

“哇,好可爱!哥哥,你看,摸摸它的头,多么舒服。”

福尔摩斯干脆闭上眼睛,抬起脸听任晴美替它抚弄下巴颔。

“喉咙还咕鲁鲁地响呢。”

晴美高兴得什么似的。片山为妹妹说明了福尔摩斯的来历。

“哎哎,它这不是无家可归了吗?多可怜……我们来养吧,哥哥。”

福尔摩斯回应似地“喵呜”了一声。

“可是房东呢?他不会同意的。”

“我来告诉他好了,一定肯。”

晴美充满信心地接下了这个差使。福尔摩斯好像以为没啥好担心了,自顾走进里头,在一只坐垫上趴下来蜷成一团了。

晴美进厨房开始准备过了时的晚餐,片山向福尔摩斯说:“好家伙,马上得到了女主人的欢心。”

福尔摩斯睁开眼睛,往片山这边投来一个无法形容的眼光,便又闭上。如果这是女性,那么该说是深情的眼波吧。真是个怪家伙,片山苦笑了。

佐佐木和美觉得满肚子懊恼。真是祸不单行,刚刚想把一颗小石子踢开,一不留心把新鞋子的高跟踢坏了。看看表,十一点稍过。宿舍前门已经关闭,必需绕到后门才能进去。

“倒霉的时候,事事都不顾心。真是!”

和美嘴里埋怨着。一个当自由摄影家的恋人出外旅行了一个月刚回来,欢天喜地地赶过去,不料他被一群模特儿包围住,根本不肯多搭理她一下。吵了一架,气咻咻地就回来了。

和美不是特别有贞操观念的女孩。和这摄影家男友也是在一家酒吧里第一次碰面,当晚就一起睡了。不过他外出的这一个月间,她确实是没有跟别的男子上床的。只要她愿意,凭她那张脸蛋儿,是轻而易举的事。尤其她也听说过,女生宿舍里已经有个集团,专替同学安排兼差,不管怎样,整整一个月间,和美是忍耐过来了。今天晚上,她是准备好好在他的爱抚下沉溺一番的。不料……竟落得这个下场。——烦死人,爬墙吧。她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来到可以看到后门的地方,和美忽然站住。是从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回过头一看,一个穿大衣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走过来。和美突然回头,也没有使他吃惊,可见并不是跟踪而来的。

这是一条僻静的街路,有点怕人。和美走快了些,来到后面的格子门板边,可是有人看着,实在不便爬。只好等那人走过去再说吧。她在那里站住。

“请问……”

穿大衣的男子挨近了。

“是。”

和美警戒着答。

“是这里的同学吗?”

那相貌是和蔼的,和美觉得有一点可亲。那大衣是上好的料子,整整齐齐的,是个绅士。

“是。”

答话也稍稍放松了。男子好像迟疑着,微怯地问,“你……你就是那个吗?”

“呃?”

“我是说,你……是不是兼差的?”

原来是这个,和美在内心里恍然。这个人就是“兼差”的客人。也许有人和他约好在这里等也说不定。她感到好奇,便从头到脚端详了这位想花钱买女人的男子。可是对方像是很和善的,或者就说是天真吧,漾着丝毫不使人感觉龌龊的眼光看着她。

“是太早了一点吧……也许不太方便是不是?”

男子似乎误以为和美在生气,辩白地说。和美突然想到就跟这男子玩一次吧。好像不是太糟的对手。是对情人的报复,同时她那未能得到抚慰的情欲也抬起了头。

“没关系的。”

和美说。男子放了心似地微笑了一下。那笑脸也是和蔼的。

“那就叫一辆计程车吧。”

男子在催促。和美有点拿不定注意。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惨遭毒手的栗原由美子。

由美子好像是在干兼差的当儿被杀的。和美再看了看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变态者。

“去远的地方多麻烦。”和美说,“到我的房间吧。”

宿舍里该是安全的,她想。男子好像吃了一惊。

“这里?可靠吗?”

“放心。偷偷地溜进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管理员呢?”

“那个老头,早就唾着了,不会有问题的。不过,必需爬过去。你可以吗?”

男的抬头看看门。

“可以吧。”

“那就过去好了。”

和美脱下了高跟鞋,从格子缝扔进去,这才翻过去。不是很高的门,同学们都是这样出入的。

跳下去后说。

“来,过来吧。”

男子也没脱大衣就抓住了格子。和美看到男子那看似相当笨重的身子,居然一眨眼间就飞过来,而且不声不响,禁不住地瞪圆了眼。

“哇,好棒!练过什么运动的吧?”

男的没有回答,拂拂手。和美领先走去。

——上了锁,关好窗帘,和美又看看男子。不一样呢。一点也感觉不出想拥抱女人的那种欲念。

“喝点什么吗?”

“不要。”

“那就……我一个人喝,稍等一下。”

“好吧。”

男子定定地看着和美从书橱里头取出了威士忌的瓶子。斟在玻璃杯里。

“我改变主意了。给我一杯好吗?”

“嗯……该喝一点的。”

和美酒量并不算好。身子热起来,随之心情也轻飘飘起来。

“干杯!”

跟男子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气把第二杯酒喝下。

“那么我要脱了。”

那男子缓缓地把威士忌啜饮下去,然后把空杯子举到眼前瞧瞧。透过雕刻玻璃的复杂屈折,婉蜓摇曳的肌肤,分歧成复杂的形象。男子被迷住了一般地端详那映像的游戏。

“可以了。”

把玻璃杯放下,和美的裸身就在眼前婷婷玉立。不再是变了形的映像,而是现实的肉体。男子的眼险细细地颤动着。和美把自己投掷在床上,男子便把右手伸入大衣口袋,紧紧握住里面的东西。他向床挨近,和美泛出微笑。

“怎么不脱呢?”

“你可以俯卧吗?”

“嗯,好吧。”

男子的动作,迅速如闪电。当她翻过身子俯下时,他同时跃上床,跨在她背上,左手抓住长长的发一拉。看准她头往后仰起、细细白白的脖子拉长的时候,他右手上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割断了她的喉咙——也割断了她的性命。

三星期二早上,片山满怀忧郁地上了班。不是因为案子,也非为了晴美的事。那烦恼的原因,正搁在匆匆忙忙地在警视厅的长廊上赶着步子的他的肩头上。

“你算了吧。都是因为你,才不得不搭计程车呢。”

片山向一副事不关已模样的福尔摩斯唠叨着。这样子让三色猫骑在肩上进去,不惹得大伙笑一场才怪。光想到那个场面,他就沉重起来。然而这一刻,办公室却正在闹得天翻地覆。

“又干了一票!”

承办几天前大学女生凶杀案的刑警,看到片山进来,马上就嚷起来。

“你说什么?”

片山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另一个粗嗓子响过来。

“片山!”是三田村巡官。

“是!”

慌忙跑到三田村办公桌前,对方倒先注意到福尔摩斯了。

“怎么,又带了伙伴?”

“是是……实在没法弄走……”

“算啦,反正要到羽衣女大去,就把它也带去吧。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女生被杀了。

和上次的栗原由美子一样,用锐利的刀刃砍了无数的伤口。“

“现场在哪里?”

“学生宿舍,女生自己的房间。”

“天哪!没有人知道吗?”

“好像是。今天早上,邻房的学生发现的。”

不会是雪子吧。片山整个脸都发白了。

“知道名字吗?我是说被害人。”

“佐佐木和美。你怎么啦?脸色不好哇。”

“没事。和森崎的案子有关吗?”

“还不知道。那封恐吓信,我刚才看过了,可能是色情组织的人写的。但是,也犯不着杀人啊……而且杀女生的,好像是变态者,不太可能和森崎案同一个人。”

“是。”

“女生案方面。我决定成立一个专案小组,因为还可能再发生第三桩、第四桩,非赶快抓到凶手不可。森崎案,就交给林和你吧,马上去查。个人背景、恩怨等等也要查。”

“是。”

“森崎的家属也几乎不清楚。只听说过有个弟弟,也没见过。”

“我会去查查。”

“林那边接到验尸报告了。”

片山发现“老头”和昨天不一样了,充满活力,这使他感到如释重负。“案子”才是老头最好的维他命。不料林却无精打采的。好像没睡够吧,眼睛布满红丝,看到片山和福尔摩斯,也没说什么就站起来。

“走。”

片山和林,外加福尔摩斯,搭上为新的女大学生凶杀案而出动的警车,前往羽衣女大开去。

“验尸结果呢?”

“你看吧。”

林把一只信封交给片山,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好像真的累极困极的样子。

那纸验尸报告,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事实。死因是头盖骨与头骨的骨折,无其他外伤。好像是扁平的钝器打的,不然就是碰擅在墙或地板上。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前后。扁平钝器……不管凶器是什么东西,仍然有个疑问,凶手如何脱离现场?杀死后才把尸首搬进去的吗?从哪搬进去的?又如何从里头把门拴上?片山从教室I栋通过中庭,走向正面的体育馆。接近大门,从里头传出女同学们的高昂声音,就像最近的流行歌星的演唱,胡乱地加些反复。也有在打排球的吧,不时地夹杂着球弹起的声音。年轻真好,片山老气横秋起来了。在这家学校里刚发生了二起凶杀案,其中一起,连尸体都还没搬走呢,大伙已经在追逐球,发着欢跃声。好像跟往常毫无两样。

大门敞开着,片山往里头瞧瞧,不由地惊住了。

从高高的天花板上,两条绳子长长地垂下来。是体操的吊环。一位教师模样、穿着贴身运动装束的男子,吊在其中之一,从这一头荡向那一头,像钟摆般地摆荡着。大约二十个也是贴身运动装的女同学,纷纷地用排球向他投掷。

“中啦!中啦!”

每有球掷中,欢声四起。是一种新款的运动吗?好像不是呢。因为那位教师正在怒斥。

“不行!住手!住手啊!”

学生们根本不理,七、八个球,捡起来便掷过去。

“怎么搞的!全部当掉!不。开除,开除啊!”

教师似乎也乱了方寸。放开手下来,不就没事了吗?但是细细一想,便知如果把手一放,恐怕会被抛出几丈远吧。片山进了里头,一左一右地看着摆荡的教师,忽然一—颗“流弹”把他打中了。这个球来势颇凶,脑心发麻,人就倒下去。

“哎唷!”

女同学们看到了,一下子就静下来。教师似乎也着慌了,手一放,竟来了个空中飞人,打在约三米远的墙上。

“唉……”

教师掉在地板上,也几乎失神了。

片山抱着晕眩的头,挣扎着起来,教师被围在同学们中心,也扶着自己的腰肢,正在挣扎。

“老师,你没事吧。”

“对不起啦,老师。”

“骨头没断吧。”

“脖子没断吧。”

脖子断了就没命啦。

意外的是原本是大伙用球来掷老师的,这一刻却那么关切。

片山微微蹒跚着步子走过去。体育教师正在说,“没事啦,没事啦。大家开始打排球吧。”

“是——”

同学们顺从地走到球场,开始挂球网。

“我是警视厅的片山。”

“警察先生吗?我是教体育的富田,多多指教。真见笑了。”

“是怎么回事?”

“她们要我做吊环给她们看,不料成了那个样子。”

富田有四十岁了吧。颀长,结实,头顶微秃,不过有一撮漂亮的胡子,很有一股帅劲。

“教体育真不简单。”

“还好。”富田看了一眼开始玩球的同学们说:“因为一连发生了可怕事件。大家都有一点紧张。让大家胡闹胡闹,能够镇静一下神经,也是不错的。不过腰打痛了。”

富田微微一笑,抚了抚腰部。这位老师,还挺不错的嘛,片山想。在同学们当中,一定也很受欢迎才是。

“警察先生,有什么指教?”

“是是,是有关森崎主任凶杀的案子。”

“很讨厌的案子。”

富田口气沉沉的。两人在体育馆一方长凳上坐下来。

“是很喜欢调侃人家的老师,不过人倒不坏。是个不错的学者,又那么随和。”

“请问,你也住在教师宿舍吗?”

“是的。二楼第二○七号房。”

“和森崎先生经常有来往吗?”

“可以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他个性强,批评他的人是不少。不过说到凶杀……”

“想不起来是吗?”

“没有吧。”

“是的,是的。那么最近,他是不是觉得有危险?”

“我没注意到这一点。”

一个球飞过来了。富田巧妙地接住,扔回去。

“这是例行的请教,请问你,案发当天晚上,你都在府上吗?”

“是,和内人两个。不过去看了一个朋友,九点过了才回家的。以后就一直在屋里。”

“事情是三点左右发生的,有没有听到森崎先生外出或者什么声音?”

“没有。我睡了,是喝醉了酒。”

“原来如此。明白了。”

“没有帮上忙。呀,这不是福尔摩斯吗?”

小家伙也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长凳上。

“是。不晓得怎么搞的,一直跟住我。”

“是想替主人报仇吧!”

“打扰你了。”

“哪里,哪里,随时欢迎再来。……对啦,警察先生。”

“什么事?”

“是我私人意见,我在想,也许你们也该查查森崎先生的亲戚朋友们。因为那笔财产,也可能是一个动机。”

“他那么有钱吗?”

富田吃了一惊说。

“你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他继承的财产,如果加上不动产,据说有几十亿之多。”

几十亿!怪不得森崎屋里的家具摆设那么豪华。片山恍然大悟。

“是的,是的,我会查。”

片山在簿子里写进去。“那么告辞了。谢谢。”

“危险!”

片山是听到这喊声了,但他正在边左思右想边走向门口,没想到是向自己喊的。一个壮硕的女同学尽力打出来的发球,远远地越过底线,不偏不倚打中了片山的脑袋。脑子里砰然一响,眼前金星四散,人又一次倒下去了。

一连两次的O·K后,人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偏偏得会见这么一个家伙,片山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是那个缠住雪子的恐高症大中。他那张苦瓜脸上蹙着眉,坐在片山前的椅子上。

“老兄,到底有什么事?我正在忙着呢。”

很不客气的口气。似乎忘了礼拜六晚上被困在雪子的房间外面大喊救命的一幕。

“你也和森崎主任一样,住在教员宿舍是不是?”

“不错,又怎样呢?”

“请问,你和森崎先生交往情形如何?”

大中耸了耸肩。

“他是骄傲的人。”

“那就是说,来往得不多,是不是?”

“也不会这样就杀他的!”大中有点急切地。

“不,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片山连忙答,“请问,森崎先生是不是有人怨恨他,想对付他喔?”

“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没有这回事。”

“那是因为我爱吉家雪子,而她又是森崎主任的情人吧。但是我不会因此就怨恨人家,我不是那种狭量的人!”

大中脸红脖子粗地力陈,说毕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真叫人受不了。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好好地谈嘛。

“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这一问,该可以完事了吧,片山是这么想着,随便提出了这个问话的。不料大中的脸,在这一刹那之间突然发白了,就像被困在四楼窗外墙上时那样。而眼镜后面的眼睛还睁得几近爆炸,嘴唇也颤抖起来。片山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啦?”

说不定是有癫痫病的呢。

“原来如此!是把我当做涉嫌人了!”大中突然地吼叫起来,“是把我当凶手了!

卑鄙!还故意装着若无其事!“

“这……”

“抱歉,我是教授。大学教授,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涉嫌人可以请律师立会,你以为我不懂!”

“不是的,大中先生。”片山制止对方说。“只不过是例行的谈话罢了。”

“巧言令色,我才不会上当!你是打算把我诬告成杀人犯,以为我不懂!?”

“没有的事。”

“警察都是充满偏见的。”大中改成演说腔了。“充满着《傲馒与偏见》。不对,这是珍·奥斯汀的小说。该说,警察都是臆测与偏见!”

片山只有从大中的住房溜开了。这样的货色,真的会是个教授吗?真是!

“下面一个是……”

在廊子上慢步着,一面翻翻簿子,一看,不知几时离开的福尔摩斯又出现,从后面跟了过来。

上午的课结束的铃声响了,从许多门争先恐后地挤出了年轻的女学生们,转眼间廊子就被五彩续纷的花朵填满。片山着了慌,连忙想拔腿跑开,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热热闹闹的姑娘们团团围住,只好铁青着脸,跟着大伙徐徐移步。女学生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客气地追赶过去。片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透明人,一股奇异的寂寞感涌上心头。

“警察先生!”

片山回头,看到雪子朗朗的笑脸,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你。”

“走得好悠闲嘛。”

“才不呢。我在赶着啊。”

“这样下去,走到餐厅,午间休息时间早过去了。走这边吧。”

不等片山回答,雪子一把抓住片山的手,用力地拖过去。也不晓得怎么走的,在人潮里穿行了一会,等片山走过来一看,已经在餐厅里的桌边,和雪子并肩坐下来,而且正在吃一客咖哩炒饭呢。在脚边,福尔摩斯也在吃它的餐,可见餐厅里的人也是蛮疼它的。

“听说,明天要举行祭葬礼。”雪子语带讽刺地说,“校长内心里是高兴的。他可能想弄成像校庆那样子。”

“校葬吗……可是接连地,都是讨厌的案子。”

“是啊。宿舍里,人人都战战兢兢,担心谁是下一个。”

“真有下一个!”

“当然是开玩笑啦。可是,大家都好害怕。和美的案子,查出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还没听到消息。”

“靠不住嘛,你。”

“我办的是森崎先生的案子。”

片山好不容易地辩白。

“不晓得撤走了没有?”

“昨晚的吗?当然移走了。”

“那咱们去宿舍里看看。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

“好像没有必要呢。”

片山看到林刑警进来了。

“林兄!在这里。”

林还是一脸倦容,拿着咖啡自动售货机的纸杯走过来,跌落般地坐下。

“林兄,不吃东西吗?”

“看过那个以后,什么也不想吃了。”

雪子想了想,这才明白了似地浑身轻颤了一下。

“那么可怕吗?”

林瞥了一眼雪子,这才以眼光向片山询问。片山连忙替雪子与林介绍。和森崎很要好……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可是林似乎马上察觉到了。

“噢,你就是那位同学。片山,你可没说过是这么漂亮的呢。”

林喝了一口咖啡说。

“尸首状况相当惨,干的人必定也喷上了不少血……”

“这附近,夜里来往的人不多,所以让那家伙顺利地逃走了。”

“为什么都是这里的同学遭毒手呢?”

“这一点,目前还不能判断。”林摇摇头又说,“是对学校本身有仇恨呢?或者听到这所学校的同学被杀的消息,来这里游荡,偶然碰到了那个叫佐佐木和美的同学……”

“凶手不会是里头的人吧?”雪子插了一句。

“大概不可能,因为凶手是从后门翻过去的。有一些被害人的血渍。”

“这样我就有一点放心了。”雪子说。

林喝完了咖啡说。

“失陪了。我得先回局里一趟。你回来后再告诉我情况吧。”

林独自先离去了。

“那你呢?还有工作吗?”

“对呀。宿舍里的老师们,我都得一个个谈谈。”

“可是,中午总该休息休息吧。我们去学生宿舍,起码有比这里更好喝的咖啡。”

回答这话的可不是片山。脚下的福尔摩斯适时地“喵呜”一声,表示了赞同。雪子和片山同时大笑起来。

“对啦。差一点忘了。”

“什么事?”

片山在雪子房里的地毯上坐着,啜饮热腾腾的咖啡。

“我告诉你森崎先生被杀死后,你叫着说。还是……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是吗?”雪子有点模棱两可地,“一定是有了预感的。一定是的。”

“不,你一定知道某种具体的危险预兆。要不,不会那样喊叫的。”

雪子想了想说。

“想起来了。”

她点点头又说。“是他接到了恐吓信。”

片山告诉她在书本里找到的恐吓信内容,雪子急急地说:“就是它!这么说,他是把它收起来了。原本不把它当回事的,可是后来还是当真了。”

“你想得出是谁写的吗?”

“不清楚。他也好像没法判断是从哪一边来的。”

“你说哪一边,那就是说……”

“一个可能是你们正在搜查的卖春集团。”

“还有呢?”

雪子稍停一会才说,“贪污……”

片山重复了一句。

“者实告诉你吧,相信将来你也会听到。那栋新盖校舍工程,传闻里说在招标方面,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钱曾经被动用过。他本来是反对增建,也反对增收学生的。他曾经告诉过我,一定要找到证据,把真相揭露出来。他好像很卖力的样子。”

“原来如此……这倒是相当有希望的线索。”片山急急记下一笔又说,“那森崎先生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了什么。”

“他们害怕了,所以把森崎……”

然而,是怎么干的呢?在那样一个密室里,如何杀,又如何脱身的?疑云还是回到这上面。

“报纸上说那是密室行凶,是真的?”她又问。

“不折不扣的。”

“我一直以为小说里才有这样的。”

“还有奇怪的事呢。”

“好比什么?”

“桌子和凳子被偷了。为什么偷那种东西呢?偷了以后藏到哪儿去了呢?这些,一点眉目都没有。”

“对呀。我都忘了。”

“一点不错。因为命案连续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人去留意了……可是,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桌子和凳子,数量不小。得有卡车才能运出去。”

“那当然。这件事,越想越迷糊。”

“喵呜一—”福尔摩斯插进来了。它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在望着窗外。

“这家伙,难道又饿了吗?”

片山起身走到窗前。

“怎么回事?”

从窗口可以看到对面餐厅和正在动工的新校舍。看来都一如往常。

“没什么嘛。”

还没说完,他就忽地噤口了……怪怪的,好像有什么……明明知道的事,却忽然想不起来了。他焦躁得猛抓头发,雪子可惊诧了。

“一—是这个!”片山冲口叫出来。

“是什么事?”雪子满头雾水地问。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没想到呢……喂喂,你听着,礼拜六晚上,我和你就在这窗口,拼命地要杷大中教授弄进来是不是?”

“对呀。”

“要从那个餐厅里把桌凳搬出去,不是短短的时间内可以做完的。换一种说法,我在搜查你的房间的时候,还有把大中弄进来,直到离开这里的时间,光这些一定够了。”

“然后呢?”

“这意思就是我们在帮助大中脱困的时候,桌凳被搬走。”

“应该是。”

“这一来,为什么我们会没有看到呢?”

“那是因为餐厅的门在那边。当然看不见啦。”

“对。我也是一直认为是这样。当然是的,所以不会想到要证实一下。一点不错,不管什么事,不到现场去证实一下是不行的。”

“我不懂。”

“你看,餐厅当然比校舍小多了。因此,新校舍的两端都不会被遮住,可以从这里看到。意思就是,即使我们看不到桌凳从餐厅门搬出,但是如果绕过新校舍的外侧搬走,那我们必定会看到的。”

雪子从窗口往外来回看了看说。

“是没错。可是,我们确实没有看到。”

“对。”

“这一来,我又不懂了。是我们太糊涂吗?”

“是不是桌凳被搬出去了,可是没有搬出我们所能看见的范围内?”

“这不是太怪了吗?”她说,“那你说是搬到哪儿去了?”

“从状况来判断,答案只有一个。”

雪子凝望了一会窗外说,“……是工程现场。”

“一点也不错。只可能搬到那里。”

“但是现场的人一定会发现的。”

“这可不一定呢。咱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加上福尔摩斯出了学生宿舍,往工程现场走去。

“好像有点怪呢。”

“可能又出了什么事。”雪子也发现了。

工程现场一角,聚集着一大群男子,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挨近了才听到一些话:“谁搞的鬼嘛!”“真该好好揍他一顿!”片山找着了发现森崎尸首的工程现场主任今井。

“今井先生,出了什么事?”

“你是警察先生,你好。”

今井那圆脸上浮现出困扰的神色,向片山低低头说。

“真是个恶劣的恶作剧……”

“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早上来到这里一看,好不容易才挖好的坑,有人填了水泥。”

“水泥……”

“是。早凝固了,得把它敲碎,挖出来。会累死人的。”

“所以大家都生气了?”

“嗯。昨天休假停工了一天,今天大家都准备赶一赶,没想到碰上了这种事。”

“昨天是星期一……那么这恶作剧是星期六晚上到星期一之间发生的。”

“是的。这里,人人都可以进来。水泥也到处堆成山,搅搅水倒进去,这是小孩子也可以做的。”

片山停顿了一下说。

“今井先生,你还记得餐厅里的桌凳失窃吧。有没有找到?”

“没有。”

片山拨开人群进去,下到水泥地上。凝固的水泥表层,有不少突起。片山蹲下来察看,然后抬起头向工程主任说,“桌凳好像找到了。这个,该是桌脚吧。有人把桌凳搬来这儿扔进坑里,在上面填上水泥的。”

回宿舍的路上,雪子说。

“到底是什么人做了这么麻烦的恶作剧呢?”

“谁?为什么……”片山喃喃地。

“和那个人被杀有关吗?”

“我想有。这不是单纯的恶作剧。”

雪子定定地瞧了一下片山的脸说,“我这么说,也许很不礼貌。”

“什么事?”

“你真了不起。我该重估你了。”

片山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一切全是因为福尔摩斯在窗口往外望才想到的。这小家伙,真不简单,首先是告诉我恐吓信在哪里,然后又跟着我访问关系人。这不是普通的猫哩。当然,这一切也可能都是巧合吧。

四下午三点稍过后,片山来到世田谷,走在一个高级住宅区的路上。是因为他回到羽衣大学女生宿舍后,因羽衣女大学生命案来校的一名刑警向他转告了三田村的传言,下午森崎家有一场告别奠礼,马上到森崎家来。

森崎家很快地就找到了。森崎自己虽然住在学校的教员宿舍,不过森崎家不愧是出了名的资产家,这所邸宅也极尽豪华。其实,它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华丽庸俗的建筑,黑黝黝的砖墙、北欧风格的裸露出木肌的屋舍,在展示着一份优稚与洗练。

告别式已经举行完毕,门前并排着灵柩车为首的一队自用车。正在等候灵柩被移出来。

黑西装、黑领带的三田村看到片山,便走过来了。

“来迟了。抱歉。”

“没关系。那位女学生恋人呢。”

“转告过她了。她说参加了葬礼,也不能看到他了,所以……”

“好吧。这话也没错。”

“马上到火葬场吗?”

“对。你在这里等吧。我回来后也要见见遗族。”

“是。”

白木灵柩被抬出来了。片山不觉地也严肃起来,把头低垂下去。

送葬的车队开走后,片山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要等,可是该在哪里等呢?不料从后头有人叫住他。

“警察先生。”

回头一看,却是那位体育教师富田。也是黑西装、黑领带,装束一换,人也整个地变成极优雅的绅士了。

“是想见见丧家的人。”片山说。

“那就进里头去吧。”

“可是那太冒昧了。”

“没关系。请吧。”

富田几乎要拉他的手一般地把他带进去。进了宽敞的会客室,富田缓缓地沉入沙发里。

“请坐吧。”

“是。”

“喝点什么吗?”

“不,我不用。”

“那我就自己来了。对不起。”

“不客气。”

片山有点惊诧,可是富田不管这些,大踏步走到酒柜前。从摆得满满的样酒里取了一瓶,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去,然后舒了一口大气说。

“这葬礼真累人,不是吗……记得你是片山先生?”

“是。敝姓片山。你要问什么?”

片山又怔住了。

“不,不是问你,是想问问这里的遗族。”

富田这才好玩似地一笑说。

“我就是啊。”

“你?”片山瞪圆了眼。

“我是森崎的弟弟。”

“……”

“我叫森崎和生。”

“那富田呢?”

“是我老婆那边的姓,我婚后就改妻姓了。”

片山这才重新端详富田的面孔。不错,和森崎很相像。只因有那撮胡子,乍看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但是如果去除胡子,也许和森崎一模一样。

“这,这真令人惊奇。”

“早上见到时就该告诉你。那时候,好像没有恰当的机会,所以未曾提起。”

惊奇过后,片山就落入沉思了。富田好像察觉到,说,“你觉得很怪吧。举行葬礼。我却上午还在上课,又没有送到火葬场,还这样喝酒。”

“不瞒你,我确实是这么想着。”

“也不是一点也不悲哀的。家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知识,他的机智,我是衷心尊敬的。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他经常和人家保持一段距离,连对弟弟都是。在他来说,和别人发生交涉,也就是对别人观察、评价、分类、整理。”

“这是说,很冷淡是不是?”

“在某种意义下,正是如此。”富田点点头,又说,“可是,我猜,这一点在他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那是他生就的癖性。”

“不用说得那么好听吧。”一位四十上下,也是一身黑衣裙的瘦瘦的女人来到房门口这么说。

“麻子!”富田瞪了一眼说,“你没到火葬场!”

“嗯。我又不是非去不可。”

苍白的面孔,因为黑色装束,看来更苍白,细细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感情。也许是因为那一身黑色装束吧,片山不禁联想到巫婆。

“也给我一杯吧。”

“好……片山兄,这是内人麻子。”富田把妻子介绍过,这才蹙着眉说,“我以为你会去,所以我就……”

“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是这个家的主人了,根本不再需要考虑什么。”

“你说是主人……”片山从旁问,“意思就是府上财产将由富田老师继承是不是?”

“是的。”麻子把玻璃杯里的酒一口喝干,胜利似地回答。

“麻子,你别张扬好不好?”

富田制止她,她立即正色地。

“为什么?”

“这位是刑警先生。”

“又怎样?我不再怕什么了。你也一样,因为大伯已经过世了。”

“你有完没有?”

这一对有点不稳了,片山想着看看双方。

“刑警先生。你想查什么?”

麻子突然在片山旁边坐下来。片山一惊连忙缩了缩身子。

“没,没有。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好比遗产处理啦,等等。”

“继承的,只有我先生一个人。公公婆婆过世已经很久了,大伯又一直独身,也没有别的兄弟。还有呢?”

“是的,是的。那就请问你,有没有怨恨森崎的人……”

“有。”

“是谁?”

“我。”

麻子根本不当回事地说,富田好像撒手不管了,正在抚弄手上的玻璃杯。

“这么说,是有过什么事啦?”片山又问。

“没有。只不过是我先生不肯憎恨大伯,所以由我代我先生恨他。”

“嗯……”

片山弄糊涂了。象是在说谜语吗?够啦。

“家兄始终都是优等生、英雄。”富田好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我也不算差劲的,可是比较起来,总是差那么一截,家兄不管做什么,都比我强。渐渐地,我就认了,反正比不过他……”

富田叹了一口气又说。“家兄原本念历史,靠有关西样中世纪的研究而取得学位。

我担心和家兄走同一条路,又回尝到挫败感,便改念英国文学,总算也有一点点成绩,在一家私立大学谋得了副教授的职位,可是也同时知道了家兄应聘来这家羽衣女大当教授。而且竟然也是一名英国文学教授!到了这个地步我就禁不住心中对他的满腔愤怒了。

恰巧那时候我和内人要结婚,我便不顾一切舍弃原来的姓氏森崎,改姓妻姓富田。家兄听到了我对他动了怒,好像大为惊奇。我想,在他来说,多方面发挥他的才能是顺理成章的事吧。可是我这边,知道了家兄也要教英国丈学,我便一下子泄气了。反正再用功,也不可能比得上他。我从此再也不能专心研究英国丈学,课堂里也常常缺课,结果和学校里的一位同事大吵一架,只得卷铺盖走路。失了业,该怎么办呢?正当我走头无路的时候,家兄来邀我说。何不到羽衣女大来呢?“

“就当上一名体育教师是不是!”麻子不屑地插了一嘴。

“家兄也是没办法的。”富田苦笑一下说,“因为没有别的缺。他必定是想起了从很早的时候,我能在运动方面和他比个高下。而且是女子大学,当一名体育教师不是太困难的事。总之,我必须混一口饭吃。我答应了。不过如果说,那对我毫无屈辱感,那是违心之谈。”

“线索倒越来越多了。”林蹙起眉头说,“首先是卖春集团,其次是被害人在调查的贪污关系人。如今再加上一个弟弟。照一般情形,这个弟弟最可疑了。动机有一大笔财产和长年以来的屈辱感。论地缘,夫妇俩和他同住一所大学宿舍。不在场证明更只有属于夫妇俩之见的,等于没有。”

片山点点头说:“我觉得那个弟媳妇,光一个人也会干。”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有那么大一所邸宅,兄弟俩干吗都要住学校宿舍呢?”

“我问过了。各个那边是人为从事研究工作还是住在校内比较方便。富田是因为既然丢弃了森崎姓,便不好轻易回去了,因此邸宅里只住着一对老夫妇,是远房亲戚。弟弟说,以后打算搬回去住。”

“嗯……”贪污案的问题,问过富田吗?“

“没有。”

“好,还是不要问。如果他自己也有关,那就打草惊蛇了。从旁再查查,如果确实,那时再请课长交付给我们吧。”

“是。”

“辛苦了。明天,女子大学那边再麻烦你跑跑。我另外有事。”

“是。林兄……”

“嗯?”

“你好像很累是吗?”

“我没事,不用担心。”林在桌边伸了伸懒腰。

“那我就先走了。”

片山离开了警视厅。七时稍过了,暮色已浓,他在街道上慢慢移步。

“片山先生。”

闻声回头,是一位小巧身材,三十开外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呀……是林太太!”

“好久不见了。”

“是啊。林兄还在里头呢。”

“我知道。”

片山常到林家玩,所以对林太太晃子也很熟。跟林年纪很不相称,是个开朗、笑声不断、还像小女孩般的妇人,对片山也非常关顾。

“我有几句话想和片山先生谈谈。”

“我吗?”

她脸上的深刻味,平时是极罕见的,因此片山有点迷惑了。

“片山先生,我先生最近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在附近的一家吃茶店坐定后,晃子这样开始。

“是啊……”片山偏偏头,“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每天都要天快亮了才回家。”

“天快亮吗?”

“听说是什么极机密的任务……可是,我以前也在警界待过的,像这种电视里的说词,我当然不会相信。”

晃子以前是一名女警。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

“目前办的案子,不可能天天那么晚吧。”

“是。据我所知,应该不会。”

“我是在怀疑……我先生可能有了女人。”

“他?怎么可能!”片山猛地一惊说,“我相信林兄不会的。”

“是吗?你真这样相信吗?”

被这么一逼,软弱的片山也觉得没把握了。

“我,我想,是不会的。”

“你看,连你也把握不定啦。”

“可是……”

“一定错不了。这是女人的直感。”晃子好像下定决心似地,“片山先生,我就只有你可以依靠。请你帮我留心留心,有什么发现,马上告诉我。”

“是……”

“拜托你!”

“好吧。”

我为什么被央求了一下就拒绝不了呢?片山和晃子分手后,暗自长叹一声。是生就的优柔寡断吧,真是无可奈何,俗语说得好,夫妻勃憨,狗也不理。狗也不理的……猫呢?对呀!怎么把福尔淳斯给忘了呢?为了参加葬礼,把它交托给雪子了。怎么办?已经这么晚了。就请她照顾一个晚上吧。可是宿舍里,那是禁止的,而不不带回去,晴美便有得啰嗦了……

迫不得已,片山只有再跑一趟羽衣女大了。叫了一辆计程车,在正门前下来,在黑暗的校区里急步走向宿舍。

来到门口,和小峰老人打了个照面:“呀,是警察大人。”

“你好。”

“是来带猫吧。”

“是。”

“在那边。”

福尔摩斯就在老人背后的椅子上躺着。

“她呢?我是说雪子小姐。”

“她有事出去了,把它放在这里。你快点带走吧,我受不了小动物。”

“喂喂,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睁开眼看到片山,马上从椅子上跳下来,伸了个打懒腰。

片山又一次在肩上扛着福尔摩斯,退出外头。

“小伙伴,这一整天辛苦你了。”

听到片山这么说,猫便“喵呜”地应了一声。

五片山从计程车下来,走到可以望见公寓的巷口就突然驻足了。他看到晴美疾步从公寓走过来。正想叫住她,她却没有察觉到他就在转角处,阴沉着脸,好像十分迫切地走过去。这不寻常呢,片山想。就在这时,浮现脑际的是爱管闲事的姑妈儿岛光枝告诉他的,晴美与一个中年男子的事。也许因为他回来得晚,她以为不回来了。怀疑了片刻之后,抱着微歉,决定从晴美后头跟上去。

“福尔摩斯,抱歉啦,你在这里等会吧。”

福尔摩斯不依似地叫了一声,可是片山没听到。他放下了福尔摩斯就连忙往晴美刚刚消失的街角走去。由于晴美身上穿着一件红色毛线衣,所以盯起梢来井不太困难。晴美从附近车站搭上了地铁。车上人不太挤,尽管担心被发现,可是晴美似乎心事重重,根本就没有留心周围。

晴美来到新宿。夜里的新宿,真是人声杂杳,热闹非凡。而且年轻人们衣着都大同小异,稍不留心,便可能跟丢。片山不得不拼命似地跟上去。

就有那么不凑巧,十来个年轻人插进兄妹俩中间了。而且这些人都有几分醉意,他越急便越是故意阻挡他。

“喂喂,让路啊……借光,借光。”

“不行!”

“急什么嘛。”

“这么小的日本,赶着到哪儿去嘛。”

又是调侃,又是愚弄的,接着是大笑不已,好不容易的脱离这一群,可是晴美无影无踪了。

“妈的!”

是右呢?还是左?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眼睛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

“林兄!”

是林刑警。还是那一身旧西装,在不远处赶路。几乎想再叫的,还是免了。他想起了今天晃子太太的请托。而在一瞬间之后,事情竟联系到妹妹晴美。

林兄有了女人……睛美有了中年爱人……林和晴美?!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这种事怎么可能!

……但是,现实里晴美和林不是在同一个地点吗?也许,林也正在赶往约定的地点。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太意外,使得片山怔住,再也不想跟林的踪了,只在那里茫茫然地目送林在霓虹灯海里隐没着离去。

“哎……”

片山吐出了第十几个叹息摇摇头。一旁是好不容易地获得一餐的福尔摩斯,正在忙着舔前脚抚摸面孔洗它的脸。

“还以为是个小孩呢,竟然和有老婆的人谈起恋爱!我是白疼她啦!”片山当着福尔摩斯面前,又是斥骂又是自嘲。不会回答一句的对手,有时也蛮方便的。“而且林兄也未免太那个,向晚辈同事的妹妹来这么一手!这不是偷腥的猫贼吗?呀呀,抱歉啦。”

福尔摩斯可一点也不会在意。

“哎……”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如果老爸还在就好了。不,不,老爸恐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吧。他老人家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对,林太太,答应有了什么就告诉她。可是,我能吗?对方是我妹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片山深思片刻。

“她不再是小孩了,除非她自己说出来,否则还是不要说她吧……”

福尔摩斯已经洗好了脸,蜷成一团,在坐垫上睡着了。

“你真不错啊,什么也不必烦恼。”

其实,说不定猫也有猫的烦恼呢。片山又想,森崎就说过,猫是没有表情,不过在底下里,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在思考什么新哲学呢?好比。三色猫福尔摩斯如是说。”

这时,门打开,晴美回来了。

“我回来啦。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会了。”

“真对不起。太晚了,以为不回来,所以在朋友家吃了。”

“没关系。我也吃过了。”

“是吗。”

晴美一如往常,笑容可掬地。

“买了点东西回来啦。”

“是什么?”

“水果饼。”

“好哇,来一份。”

“我来沏红茶。”

沏好茶,正要坐下来吃饼的时候,福尔摩斯来到片山身旁“喵呜”了一声。

“怎么?你也要?是饼呢。”

“我听说过了,有一个朋友家的猫,还会吃吐司,喝红茶。”

“嗯,这么神气。那咱们也来试试。”

“真惊奇。想不到福尔摩斯还有高级趣昧。”

晴美看着正在啃水果饼的福尔摩斯说。

“这家伙,好像不喝红茶。沏都沏了,还是喝吧。”

“哥哥,别勉强它。猫是不能吃热的东西的。不是说猫舌怕热吗?”

“对呀。”

红茶渐冷,福尔摩斯先闭止眼,欣赏似地嗅了好一刻。这才慢慢地喝。

“喝了!喝了!”

片山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嘛,哥哥,像个小孩那样。”

晴美把自己的红茶喝完又说,“对啦,傍晚时分,姑妈打电话过来。”

“怎么说?”

“是哥哥相亲的事,已经订了日子,后天中午。”

“呃,后天吗……你说后天?”

片山发出了怪声。

“嗯。”

“不是星期四吗?”

“今天是星期二。”

“不是假日嘛!这些日子里忙得团团转,没办法请假的。”

“我怎么知道呢?”

“真是!那个姑妈……”

片山几乎想说出。也不怕人家烦死,可是看到晴美,却又吞回去了。要不是这位姑妈,他还不晓得妹妹与林的事。如果不晓得,这一刻心头一定更开朗的……

“哥哥,对方是怎样的小姐呢?”

“忘了。好像这次是第七或者第八次相亲了。”

“哇,不得了!”

“其他的事,全忘了。”

“加油!”

“别开玩笑吧。”片山哭丧着脸说,“明天打个电话,延到礼拜天吧。目前实在有困难。”

“姑妈肯吗?”

“管她。”

其实。片山是拿不定主意的。

星朗三。片山好不容易地把硬要跟上来的福尔摩斯留在屋里,到警视厅上班,不料林正伏在办公桌上睡觉。片山心里一片紊乱,想不出该不该叫醒他。他实在把不定对方醒后,能不能像往常那样叫一声早。

“片山!”

是三田村。急忙赶过去。

“你今天没有伴啊?”

“无伴一身轻。”

“林好像好累。”

“是。”

“让他睡一会吧。你呢?今天的工作,都懂了?”

“是。”

“好吧。还有,关于那件贪污案子。”

“是。”

“目前承包的是A建设,投标的时候,竞争的是Y建设。那边负责人好像叫柳原,你先到羽衣,完了以后绕过去瞧瞧吧。如果有什么,可以转给第二课办。”

“是。”

“女生命案一点线索也没有。”三田村叹一口气说,“想找到目击证人,过滤变态者也渺茫……说不定不是普通的变态者。好比平时毫无迹象的平凡薪水阶级。”

“可是,那种刀法……”

“对,是干净利落的刀法,说不定是军队的经验者。这么说,年纪便不小了。还有,两案都没有性行为,凶手可能是性无能吧。”

“嗯……”

“不管怎样,避免再出命案是最重要的。这方面,你也需要留心留心。”

“是。那我这就去了。”

“去吧。对啦,还有一件,你明天要请假是吗?”

“呃?”

片山莫名其妙。

“有位自称是你姑妈的人,今天早晨打电话给我,要我准你请一天假。说这是有关你一生的大事,所以不管怎么忙,都要我同意。”

三田村脸上挂起了愉悦的笑。

“这,这真叫人受不了。”

片山着着实实涨红了脸。

“没关系吧。听说是相亲,是吗?咱们可不是光抓犯人的,新娘子也得好好地去抓住。”

“是……”

片山狼狈极了,逃一般地飞奔而出。

“是秋吉老师吗?”片山问,“我是警视厅的片山。请多指教。是关于森崎先生被杀的事,特来请教。”

“哪里,哪里,请进。”

橱架上摆满无数的玻璃瓶,桌上则是大小试管之类,连烟灰缸都几乎没地方摆了。

一脚踩进房间,立即有药品昧冲进鼻腔里。

“很抱歉,打扰您的实验了。”

“哪里,哪里,反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实验。”

“是在实验什么呢?”

“高性能炸弹。”

片山愣住了。

“哈哈哈,是开玩笑的。请坐,请坐。”

是踏脚台一般的坐凳。

秋吉是化学与物理的老师。五十开外年纪吧,很瘦,一头蓬松的半白头发乱成一堆,脸带苍白,只有那双眼睛特别大,活生生的,真个炯炯有光。片山联想到在科学电影里常见的科学家。就是把死尸挖出来,创造人造人的那一类的科学怪人。

“有什么指教?”

“不敢当。是这样的,住在教员宿舍的者师们,每一位我们都要请教的。”

“呃,是,是。”

“请问,您和森崎先生交往情形如何?”

“这个嘛,可以算是好邻居吧。你们一定知道,森崎老师是独身,偶尔,我们会请他过来吃吃晚餐什么的。内人在烹调方面有那么两下子。”

“那真不错。”

“是很聪明的,聊起来令人愉快的那种人。真遗憾。”

“听说,今天下午起有校葬。”

“是的。可是,森崎兄是讨厌形式主义的人,也许不会很乐意吧。”

“是,是。关于这个案子,您有什么指教吗?”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真抱歉。”

“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是还没有线索吗?”

“嗯……还有,很冒昧,是例行公事。请问。案发那天晚上,您是在府上吗?”

“嗯……呢,是去看戏了。回来时是十一点稍过。没时间吃晚饭,饿极了。是回来后才吃的。”

“原来如此。”

“本来想煮味增汤,不巧味增没有了,连忙到邻居去借。”

“哪个邻居呢?”

“是富田老师那边。刚好他们不在,所以就很苦恼了,因为经常来往的邻居并不多。

最后,只好下到一楼……“

“请等等。”片山阻断了对方的话,“您刚说,富田老师家没有人在是吗?”

“是。叫了不少次都没有人应。”

怪啦。富田的说法是九点左右回到家后没有再离开。是喝醉酒睡了,可是连太太也没有应,这就怪了。还是以后再去查证查证吧,片山想。

刚从秋吉的实验室出来,雪子就从后头追上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和片山井肩走,又说,“昨晚真抱歉。是被一个朋友拉去的。”

“没天系。今天,不是有校葬吗?”

“嗯。我不想去,可是听说要点名,只好去露露脸,然后溜之大吉。你呢?”

“我为了贪污案,下午得跑几个地方。”

“又查到什么啦?”雪子兴奋地亮起了眼睛说,“带我去好不好?”

“不行吧。侦查工作,是不能让普通……”

“我不是特别的吗?好嘛,求求你。”

“这真不好办……”

“不行!我跟定了。”

片山叹了一口气。我为什么这么柔弱呢?

“我以后一步也不离开你了。”

“好吧,好吧。”片山只好屈服了。“那你校葬怎么办?”

“下午一点开始嘛,十分钟就逃掉。那以前,你也可以看看。”

“可以逃吗?”

“不管它。你就看着吧。”

这年头,当一名教师,可真不得了啊,片山想。他还见了住校的其他老师,都未能听到有趣的话。没有一个是和森崎有深交的,关于案子也都没有任何发现与线索。

“你知道富田老师是森崎老师的弟弟吗?”片山在学生宿舍一面吃午餐一面问雪子。

“知道。他告诉过我,而且一看就知道的,好相像。”

真要命,我就是没看出来,片山又自我嫌憎了,不过仍然装着平静说,“当然,当然。听说遗产全部由他独得。”

“很好哇,他是拜金主义者,一定很高兴的。尤其是他太太。”

“下贱。”

“嗯……他也很讨厌她。富田先生那么愤世嫉俗,他认为都是因为娶了那个太太。

我也有同感。“

“那森崎先生有没有……给你留下了什么?”

“我?当然有。回忆。最美妙的东西。”雪子说着笑了笑。

“有一天,你也要嫁人吧。”

“嗯,高兴的时候。”

“我好像不管高兴不高兴,都要结婚啦。”

“为什么?”

“明天,要去相亲。”

“真的,恭喜你!”

“别开玩笑。”片山深叹了一口气。

“差不多了吧。咱们走吧。”

“在哪里?”

“礼堂。”

小巧的礼堂静悄悄的,坛上有明晃晃的照明,森崎文学部主任的遗照挂得高高的,四下是一片花海。两侧摆着座椅,教授们默然正坐。为首的是阿部校长,富田夫妻也在那里。同学们坐满倾斜地板上的座席,双手交叠在膝上,状颇严肃。片山权当一名旁观者,在大厅后头出入口边站着,远望坛上,雪子坐在通路边,像是随时准备离席的样子,还不时回头看看片山。

这样的场面,如何逃开呢?片山不由地在内心里着急起来。

唱片奏出了风琴演奏,接着是一位年纪颇大的教授起来,拿起麦克风说,“已故羽衣女子大学文学部主任森崎智雄的校葬典礼,典礼开始。”

有点老态龙钟了,好不容易才说完这些,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瘫痪般地坐下去。

几个年轻教师见状,连忙一拥而上,从两旁把他架起来。这么一来,校葬就增加了精彩的一幕。

其次是一位中年教授,好像是司仪吧。

“阿部校长谨述悼念词。”

阿部校长一改平常姿势,挺起胸瞠,走到遗照前。片山却在心里嘀咕,这位校长先生再怎么装腔作势,也不怎么够看呢。

阿部校长先向遗照来了一个鞠躬,然后沉默片刻。会说些什么呢?正在观望中,但见他突如其来地把双手高高地举到头上。呀呀,难道是一时糊涂,要把内心吐露出来喊万岁吗?正在哑然之际,嗓音传出来了。

“啊啊!敬爱的森崎老师!您的死,多么使人悲痛啊!”

原来举手不是为了喊万岁,而是悲悼的表现哩。但是,又不是流行的动作派女歌星,真不晓得是什么人为他设计的,只能说是极尽低俗趣昧的能事了。

“……我们都深深地敬爱着您,您的研究生活,是普遍地为世人所熟知的……”

片山觉得鸡皮疙瘩阵阵而起,几乎无法站下去了。这个样子,倒不如听拙劣的新歌星的歌来得好些吧!

同学们也微微地动起了身子,好像多么想不顾一切离座而去。大概不可能是大伙同时地内急起来,因此她们的感受无疑是和片山一样,才会显得这么不宁静的吧。

“……当我们听到噩耗时,我们的胸臆里贮满了悲伤,眼泪决堤般地滚滚而下……”

好像是在听着从前风行过一时的母亲电影的宣传呢。差不多了吧,这么想着,往雪子那边看过去。

“砰!!”

忽然传出像爆炸声的巨响,同时从遗照四周冒出了白烟,无数的花瓣大雪股地纷纷散落。这还不算,森崎那张偌大的照片先是摇晃了一下,接着缓缓地倒下来。正在下面发表伟大演说的阿部校长,一时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人整个地愣在那里,掉落的遗照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脑门儿上,于是他就像一根木头般地倒下去。

礼堂里骚动声四起,同学们全体起立,口口声声喊。

“炸弹!”

“恐怖分子!”

片山正想往坛上急奔,却不料适时地被疾跑而来的雪子给抓住了臂膀。

“咱们走。”

“刚,刚才是……”

“开了个小玩笑。”

“什么!是你……”

“很多学生一起弄出来的。大家都在跑呢。快。”

不由分说地被雪子拖着,出到户外。

“不晓得校长怎样了?”

“只不过是照片砸上罢了。活该。”

“这会构成伤害罪呢。”

“咦?那你宁愿让校长把悼词念完吗?”

片山没话说了。有啥办法呢?

六“我是营业部的柳原。多多指教。”

在Y建设的会客室出现的男子光看外表就予人“生意人”印象,腰杆低低的,四十不到年纪,微秃,头发抹得晶亮,金框眼镜,弄不好会使人觉得俗不可耐。

“我是警视厅的片山,这位是助手吉家小姐,多多指教。”“荣幸之至。”

看到雪子,柳原更殷勤了。“真看不出是警方的小姐。”

“不会打扰你太久。请多关照。”

雪子也装出了嫣然的笑,弄得柳原陶陶然,再也看不到片山了。

“请问我能效什么劳?”

话仍是向雪子说的,片山有些吃味了,大声喊叫般地。

“是有关羽衣女大新校舍建设的事。”

“呃,是那个。”

“实际上得标的是A建设,可是你们也参加过投标的,是不是?”

“是。另外也还有几家,不过主要竞争对手,正是敝公司和A建设。”

“不瞒你,我们听到传闻说,这件工程的招标好像有点儿问题,所以才很冒昧地前来拜望你们。”

“不敢当,不敢当。”

柳原严肃起来了。

“请问,当时情况是如何的?”

“这个……”柳原迟疑片刻,这才说,“这么说,便成了同业间的说长道短,实在不好开口……”

“请勉为其难,告诉我们。”

“我们一定不会有不利于你们的判断。”

雪子从旁敲了一记边鼓,柳原便装出无可如何的样子说。

“老实说,我们原本认为这件工程非我们莫属。因为A建设那边只有粗枝大叶的估价,而且数字不算正确。我们这边,从详细的估价,到工程日程,连可能来自附近居民的异议都调查好,才参加投标的。工程款也极力压低,是有万无一失的自信的。”“结果是落到A建设啦。”

“是。我们深感失望。不管怎么想,都不会输的。”

“然后呢?”

“表面上,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不过我们公司也做了一番检讨,决定查查怎么会这样。主要当然是为了日后业务上的参考。”

“是的。”

“我们想了种种办法,搜集了情报,不料……”

“怎样?”

“结论就是。好像有了幕后交易。”

“是不是掌握了具体的事实?”

“没有。根据多方传言,我们只能这么判断……”

“明白了。”片山点点头说,“另外,还要请教一件事。”

“是什么呢?”

“好比这件羽衣女大的工程,决定承建公司的最有力人士应该是谁?”

“这是说,如果要贿赂,该向谁是吗?”

“简单说就是这样。”

“这一点,那所大学里是很明显的。”

“谁?”

“校长。”

“阿部校长?”

“对对,是这个姓氏。因为他还兼理事长。”

“明白了。”

片山和眼睛正发着光的雪子交换了一个眼光。

“我可以再请教请教吗?”

雪子向前探出了上身。

“请。”

“A建设方面,直接承担这种幕后工作的,请问你知道可能是谁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柳原抓了抓头皮。“别的公司的事,我实在不懂。不过……”

“不过什么呢?”

“A建设的人之中,我知道有个人到校长家走动了几次。”

“是谁?”

“叫今井的现场主任。”

“今井不就是发现了他的尸体的人吗?”雪子问。

“不错。”

“好像有什么嘛。你以为呢?”

“嗯……”

“那个校长,我一直都觉得有什么的。你当然会查吧?”

“应该会的。”

两人回到羽衣大学生宿舍。

两人都坐在地毯上。这时,雪子起身踱到窗口,往外望了望说。

“好暗了,才五点稍过。”

她把窗帘关上。“怎么办?晚餐回去吃吗?”

“嗯。我妹妹会准备的。她说为了使我明天面孔油亮些,要帮我烤个样烧饼给我吃。”

“打打腊不就行了?”

雪子笑开了,又说:“可是,那一定是个杰作,真想看看你相亲的模样。”

“别作弄我啦。我只不过是露露脸,总不能让人家太没面子。”

“在哪里?”

“K饭店的餐厅。我姑妈决定的。”

“有什么原因吗?”

“大饭店的餐厅,你也知道很贵。不过她说中午有‘午餐时间’。”

“很合理主义呢。”

“我真拿那个姑妈没办法。”片山苦笑着说,“那我走啦。还得到厅里露一下脸。”

“嗯……我就不留你啦。今天老跟着你,抱歉。”

“哪里的话,我才快活呢。”

雪子微微睁大眼睛说,“这话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在这个房间里,片山很奇异地觉得心里稳稳当当的。如果是以前,光想像到进独身女性的房间,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如今却似乎和自己的公寓毫无差别。真奇怪啊,他想。

“也许没有你妹妹的料理那么有效……”雪子偏偏头说,“可是,也许能使你的脸更有活力些。”

“是什么?”

雪子忽然仲出双臂揽住片山,把自己的樱唇印在目瞪口呆的片山的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片山的脑子里,忽然被搅拌机搅了一股地混乱了。

嘴唇上感觉出雪子那温软的唇瓣,背上也缠着她那细柔有力的臂,她胸前隆起更以令人不敢置信的弹力压在自己胸板上。可是这许许多多的奇异感觉却似乎是分别存在着,根本无法凝结成一体,构成一个叫“拥抱”的意识。她拥吻了我!好不容易地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离身了,却在眼前漾着动人的笑。

“……吓着你了?”

片山暂时仍在无重力的浮游状态里,没法回答,总算平安着陆了。

“好像……糊里糊涂的。”

片山喃喃自语般地说。哎哎,我真是糟糕的情人哪。

“那么案子算是有眉目了?”晴美边收拾晚餐边间。

“总算把握住了一点动机。”

“好极了。”

“也不见得。”

“为什么?”

晴美重新沏了一壶茶说:“哥哥,你不是常常说,掌握住动机,案子就可算破了三分之二吗?”

“可是这回有三桩呢。”

“哎唷。”

片山偶尔会和妹妹聊聊案情。有时,聊着聊着,想法会更清楚起来,有时还会发现到前此所忽略的事。

“招了这么多的怨恨啊。是因为他饲养福尔摩斯是不是?”

“对。”

片山落入沉思了。妹妹说得一点也不错。森崎不是个被人家深深记恨的人。事实却有这么多可能涉嫌的人物。这不是奇怪的事吗?

“而且那种被杀的方式也是很奇异的。”

“是指在密室里如何被杀吗?”

“不但如此卖春集团啦,贪污同伙啦,不管是哪一种,即使秘密快被揭发出来,也没有必要用那种方式来行凶。假装成车祸,或者请暴力集团的杀手,都是容易下手的事,干吗需要设计出这么麻烦的密室杀人呢?”

“是啊。”

“那种方式,使人想到深仇大恨,或者趣味性的凶杀。”

片山好像自己也成了神探名捕,边点头边说。一看,福尔摩斯正好在打个好大好大的呵欠。是要睡了。这家伙,根本是在藐视人家呢。

秋吉教授已经在实验室里来回踱了半小时那么久。额角上刻出了深纹,苍白的脸孔越发地苍白,也更像一个恐怖影片的演员了。加上这深夜里的实验室,咕嘟咕嘟响着的试验杯,更增加恐怖感。如果现在再加上试验失败的怪尸被裹在层层绷带里横躺一旁,那就无懈可击了。

“糟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真是伤脑筋……”

像只破唱片,一次又一次反覆着同样的自语。

“糟了……槽透了……”

这样下去,早就该晕倒,可是那急促的步伐,丝毫没有减缓的模样。

突然传来敲门声,老教授吓得几乎跳起来。

“谁!”

门被推开,站在那里的是披着黑斗篷的杜拉居拉伯爵,死白的脸上,只有一只火红眼睛—当然不会有这么一号人物,而是轻笑嫣然的吉家雪子。

“秋吉老师你好。”

“是吉家同学啊。”

秋吉好像获救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到火光就进来了。打扰老师了。”

“不会不会。”

雪子进到实验室里说,“我是代表有志一同,来向老师道谢的。”

“道谢?道什么谢?”

“是校葬的时候,装在花环上的炸弹。老师的手法真是第一流的,大家都非常佩服。”

“那个吗,不不,那算不了什么的。”

“才不呢。尤其掉下来的照片打在校长头上,真是杰作。”

“那是预料之外的。”

“反正是恰到好处。一定是森崎老师显灵了。”

“校长的伤呢?”

“只有擦伤,可是打击可不小,这是医务室的金子先生说的。用很痛的药给他敷,痛得他大嚷大叫一通。”

“一定气炸了。”

“起初说一定要报案,可是他身边的人都劝他,说是会影响学校的形象,把他劝住了。”

“这正是他的弱点。”

“真是谢谢老师啦。”

“别客气了。我也是尊敬森崎老师的一个,如果他死后还披像校长这样的俗物利用,我也受不了。”

“这件事,我一定保密。请老师放心。”雪子肯定地说了以后才看看实验室里。

“老师,这个时候,还在实验什么呢?”

“嗯,是有了件叫人伤透脑筋的事。”

秋吉迟疑了片刻,才决意地说。

“是有件东西丢了。”

“那我帮老师一块找。”

“不,不。来回找过几十次了。不见了。”

“是什么东西嘛。”

“烟盒。”

“啊,那么老师,为了这次的事,我和同学们一起来买一只新的,做为答谢吧。”

“这不成哪。”

秋吉着急地摇播手说。“是只很特别的。”

“有纪念性的,是吗?”

“也不是。”

雪子莫名其妙了。

“外表是烟盒……”

“里头呢?”

秋吉叹了一口气说,“打开就会爆炸的。”

雪子张开嘴巴,半天才说,“那么是……炸弹啦?”

“差不多。”

“可是……怎么有这种东西呢?”

“我自己做的。也不是要派什么用场,只不过是好玩罢了。”

“那也太……”

“我很崇拜詹姆斯·邦德。”

“谁?”

“邦德。就是007啦。”秋吉老师自嘲地笑笑说,“我恐怕只是个蹩脚的教师吧,不过自己的东西,趣味,总应该学学人家的样子。后来,偶然地想到为什么不自己来造造邦德小说里的那一类秘密武器呢?然后,花了足足一年工夫造出来的,便是那一只烟盒。”

雪子哑口无言。

“当然,我不要让人家看到这样的东西,所以把它锁在这里的橱子里头,偶尔拿出来瞧瞧,欣赏欣赏。今天也是这样,傍晚时分拿出来,放在桌上左瞧右看的,刚好有一批实验器材送到,东西就乱成一堆了。整理好以后,想把烟盒收起来,你猜怎么样?不见啦!”

“那老师。一定是在这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吧。”

“可是已经找了几十次了,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都找遍了。”

“咱们再找找看,我来帮忙。”

“嗯,也好。”

雪子和秋吉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把实验室翻遍,还是找不到。

“老师……”雪子有点气急了。“虽然是炸弹。也没啥大不了是不是?大概有多大的爆炸力呢?”

“是没啥大不了的。”秋吉有些忧愁地点点头说,“不会把几公里见方炸毁,也没有瓦斯槽爆炸的威力。”

“那,如果有人打开盒子呢?”

“这个嘛……”

“会炸死吗?”

“大概吧。只是不曾有人让脑袋给轰掉了还活着。”

第三章 刑警与恋人

一“今天,可不是太凑巧了吗?碰上这么个好日子……”

儿岛光枝很稀奇地打扮得珠光宝气,而且这么一席开场白,说得得意扬扬。一旁的片山,仍旧是那身显得有些邋遢的西装,听到这里禁不住偷偷地吐了一口太息。相亲在他,算是司空见惯了,但还是免不了觉得不自然,而且简直无聊透顶,尤其那些门面话,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时间便也格外地难挨了。

这里是赤坂附近的K大饭店里的餐厅。用屏风隔开了一个角落,桌边端坐着片山等人马。片山这边,除了他本人之外。只有妹妹晴美,外加自称双亲代理兼媒人的儿岛光枝,对方可是济济多士呢。有双亲。兄、弟、妹各一,当然还有相亲者本人,六个人排排坐着,双方颇不平衡的。光枝姑姑好像也察觉到这一层,用她那一贯的得意扬扬口吻,数说着片山的老爸曾经是位怎样了不起的警官,还说明怎样英雄地结束了光荣的一生。

如果她也懂得加上一些抑扬顿挫,那就成了精彩的说书人了。对方无疑已经听过不只一次了,还是装着第一次听闻的面孔,不时“嗯……”“是是……”应和着,故作惊叹的样子,辛劳之至。

有关片山的台词既毕,接着就是关于女方的说明。片山是差不多没听,不过想像里大概是:才色兼备,贤妻良母型,料理、茶道、和裁、样裁等无一不精,无往而不利,是一件宝,也是“招牌商品”。但是,如果把所谓媒人嘴的夸大其词部分扣除,那么剩下的无可置疑的部分,便是:她是个女人。

这位相亲对手芳名横泽几子,稍大的体格,面孔大体够得上普通标准。可惜的是一旁有晴美穿着明亮的柠檬黄连衣裙坐着,加上昨晚雪子的一个热吻的冲击留有余味,这一来她就不免有些许的吃亏了。姑妈的雄辩越发地热起来了,相反,片山的心情却呈反比情形,越来越冷,以致当双方家族的介绍到了尾声时,片山已经开始在打主意如何才能回绝这桩婚事。

接着是午餐的闲谈,不可避免地,话题落到有关片山的工作方面。手枪随时都带着吗?追到凶犯时的心情如何啦?诸如此类,根本是把电视里的警匪片当了真,叫片山倒胃口之至。

“刑警绝不是那种有声有色的工作。”片山说,“只不过是靠双腿跑,拼命地跑,这就是工作的绝大部分。而且这跑嘛,几乎都是白跑。”

“哎哎,真不得了哇。”

横泽几子无限同情地。

“那一定很累吧。”

“嗯,是很累很累。”片山装模做样地大摇其头说,“所以当刑瞥的,都老得特别快。”

片山以为这么说,一定可以使人家讨厌。不料横泽几子忽然亮起了眼睛说。

“我很会帮人家揉肩头和腰呢。您如果累了,我马上可以使您恢复。”

“好极了!”光枝姑妈兴高采烈地插了一口。

片山慌忙地说,“总之,最糟的是生活起居不能规律……”

如果让这位女士来揉,折断一两根肋骨,恐怕是轻而易举的事。片山内心里恐怖起来了。

“碰上大案子,那时礼拜天啦,什么节日啦,全部泡汤。所以家人难受。”

片山若无其事地暗示了“还是拉倒吧”之意。不料对方竟然说:“这么全力投入工作的男子,才充满吸引力啊。”

片山的防线那么轻易地就给突破,于是他只得撤退了。还是吃吧。他大咬特咬起来。

这以后,发言多半由光枝姑妈一手承当,有时片山成了运动方面的万能选手,有时则是悟性很强的读书家、勤勉的用功者〔如果三田村巡官听了,不晓得怎么说!〕,仿佛几十个人的长处集中在,一起穿上衣服在走动。

随便怎么说吧!片山想着,把一大把生菜沙拉塞进嘴里。

“雪子。”

“嗯。”

“西洋史的课,不去吗?”

“不想去。”

“以前,这一堂是必上的。怎么啦?不舒服吗?”

老实不客气地闯进雪子的房里来的,是邻房的波多野靖子。有点滑稽味的圆脸蛋,圆眼睛,戴着一副女秘书风格的锐角框眼镜,在不调和里显示着奇异的调和,颇能予人吸引力。

靖子把一本厚厚的课本抱在胸前,忧虑地往下看看身着一身睡袍高卧不起的雪子。

“告诉我,哪儿不舒服嘛?”

“没有。只不过是不想起来罢了。”

雪子懒洋洋地回答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还没有从森崎老师过世的冲击恢复过来,是不?”

靖子在床沿坐下来说。雪子缓缓地摇了摇头答:“我自己也不太懂。……好像不怎么样了,有时又好想哭。”

“我懂。”

靖子连连摇头。

“几点啦?”

“十点二十分。”

“反正也来不及了。你一个人去吧。抱歉。”

“好吧。”

靖子起身又说。

“好好休息吧。”

“谢谢。”

靖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换了我,我就出去走走。躲在屋里,越发难过了。至少看看年轻男子的脸,也许会开朗些呢。”

拜拜,靖子扬扬手出去了。雪子木然躺着,看看贴在天花板上的亚兰德伦的海报。

“哎哎,烦死人!”

好像要杷心里的郁闷吐出一般地轻淬了一句,这才起身。

“对呀,今天是星期四……”

雪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方块型木头造的,须自己天天动手调整月、日、星期,那白色的“四”字,料想之外地竟使她感到眩目。星期四和星期六,她必前往森崎的房里与他同床。其他日子,有时也会一起睡,但星期四、六两天是特别的,双方都暗自订为尽情沉溺在对方的爱情的日子。也是这种搂抱在彼此的肌肤里的约定,使他们在那段时刻里越发地燃饶起来。

森崎是知识渊博的人。性方面也好洗练,他不会浮滥恣意,而这种方式也给了雪子从其他男子所无法体味到的绝妙悦乐。即令从来也没想到过结婚这么回事,但雪子爱森崎是确切的。

今天就是星期四。这样的他,竟尔化成一把骨灰消失了。这种慵懒的空虚,雪子发现到,正是在空荡荡的床上醒过来的空虚呢。

或许出去走走好些……正如靖子说的,出去走走,看看男人的脸,也许会好过些。

西洋史的课,正讲到雪子所喜欢的法国大革命,不过缺了一堂,也不怎么样吧……雪子穿了一套平时很少穿的淡红的洋装。平时她的衣着都随便,她是想换换气氛。

“这个样子,得到一流大饭店才适合呢。”

瞧瞧镜子这么自语着,却忽地想起来了。那位刑警先生说,今天是他相亲的日子。

记得是赤坂的K大饭店。雪子想了一会,决意似地在手提袋里塞进了一些必需品,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走过楼下的讯问台,小峰老人叫了一声。

“哇,打扮得这么漂亮。”

“相亲呢。”

雪子朗朗地答一声。脚步轻盈地走出宿舍。倏忽间,仿佛觉得真的要去相亲了。

午餐毕,大伙出到庭院里散步。这也是相亲的正常程序,到了这一幕,两人才会单独相处。

“去吧,两个人去走走。”

光枝姑妈浮着浅笑说。

“嗯……”

片山兴趣索然,心想就在草地上溜几步算了,可是横泽几子倒适时地说。

“那条小径,不晓得通到哪儿?”

她指指消失在矮树丛里的碎石路。又不是我家的庭院,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

“走走看吗?”

“嗯……”

片山不乐意地迈出了步子。庭院里的小径嘛,总不会通到地下铁车站。一定是通到庭园里某个地点……总之,这条小径正是两人品头论足的地方,走到末尾也就是拿定主意的时候。

其余的家属和媒人满怀着期待、不安与好奇,目送两人在小径上消失后,在那里闲聊,打发时间。

片山老觉得这位小姐给她一种压迫感,不安地缄口不语。

“义太郎先生。”她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吓了一跳,呛住了。

“啊,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

片山干咳了两声说。

“我很少被这么叫的,所以……”

“呀,凭我们两个。如果叫‘片山先生’,不是更怪吗?”

凭我们两个——以为我们是怎么回事了呢?

“请你叫我几子好啦。”

“嗯。”

“义太郎先生相信占卜吗?”

“呃?你说的是……”

“卜封啦。好比用扑克牌啦,花啦,还有水晶球什么的。”

“这个嘛……”片山支吾着。

“我好入迷呢。”几子不等片山回应就继续说,“昨晚,我用扑克牌卜了卜今天的运势。”

“是吗?”

“真奇异。”几子顿了顿说,“一连两次都是。会有决定未来的重大事件发生。我觉得这是一种启示。”

继女推拿师之后,这回是女巫师、女先知了。

“那发生了重大事件吗?”

片山故意这么问。

“当然!已经……”几子火般地亮着眼睛,定定地盯住片山说,“我相信错不了。”

片山看到几次她只差没有舔嘴唇的模样,几乎想撂下她逃走。他觉得自己好像会被她一口吞下去。

“看,刚好有长椅呢。”

设计这座庭园的人,八成也是个相亲的研究家,片山想,这么恰当其时地有长椅出现,而且是白漆有花纹,刚可容纳两人落座的小型长倚。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挤下去,因此只好承受着几子沉重的重量感,在椅端稳稳地坐着。

“义太郎先生。”

“嗯?”

“请问。你希望娶的是怎样的女性?”

如果片山是个诚实的人,他便会回答说:“和你恰恰相反的。”如果他是不把撒谎当回事的人,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但是,片山恰巧什么也不是。

“我没想过……”

他只好这么搪塞过去。

“好可怜啊!”

几子大模大样地叫了一声。

“你说可怜吗?”

“没有理想中的女性,这就是说,你过去很少接触女性罗。”

这是什么道理呢?片山弄不懂。不过他想告诉她,因为有晴美伺候他,所以不曾想过结婚的事。但是,对方根本不给他发言的机会。

“义太郎先生!我过去相过九次亲,可是……”

“九次?不是七次吗?”

“我是故意少说两次啦。这九次,可都是我回绝的。因为第一眼看到男方的脸的时候,好像……好像听不到心弦被拨弄的声音。当我想,我愿意跟这个男子过一辈子,这时候心里头应该会有某种感应才是,对不?”

“嗯……”

“可是今天,我看到你一眼就……”几子的嗓音忽然高了一个音阶……“感到了!

我想,我命里注定要跟这个人结合。我那么明白地领悟到,有一条命运的绳子,把我们系在一块!“

几子的声音又再提高,使得片山不由地想到,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唱起《蝴蝶夫人》里的独唱“一个晴朗的日子”来呢。

“义太郎先生!”几子突然逼过来,“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

几子竟然整个身子挨过来。片山慌忙闪避,一不小心就从椅子上跌下去,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

“哎唷……”

“义太郎先生,你还好吧?”

几子连忙扶起他。

“没,没事。”

这一瞬间,片山在脑子里盘算。西装的洗衣费,不晓得涨了没有。

但是,他得不到回答。当他再次坐下去的时候,从小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几子总算稍稍地离开了片山,端庄地坐好了。片山松了一口气,可是一瞬间却又禁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从小径另一头走过来的,居然是雪子。

雪子像个成人那样地,让淡红的西装裹着身子,乍看给人一个能干的女秘书的印象。

雪子的美丽,使得片山几乎忘了自我。在这骨节眼里,片山还会去端详另一个女人,实在匪夷所思,可是事实确实是如此。

雪子缓缓移着莲步,根本就对两人视而不见的样子,来到两人面前就站住了,取出手绢摊在那儿的一只木桩上坐下,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

她究竟想怎么样呢,片山愣愣地望着雪子。这不可能是巧合。对,昨天曾经告诉过她今天在这里相亲的事。可是,雪子又为什么在这里出现呢?

片山那么莫名其妙地望着雪子。几子当然不觉得有趣了。在这紧要关头受到干扰,已经叫她光火,而且怎么看都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在眼前安坐下来,惹得片山忘了什么似地看过去,她当然火冒三丈了。

几子用力干咳了一声。在她是表示了“识相些吧”的意思,可是人家倒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她改口说。

“这里真是好静啊,义太郎先生。”

她说得好亲呢。她以为这样够显示他们是一对恋人了。可是对方依然一无反应,反而更沉着地从手提袋里取出香烟,划了火柴,吞云吐雾起来。

几子的面孔更严厉了。她已经明白了对方是存心赖下去。她于是提高嗓门冷嘲热骂地说:“近来,抽烟的女性增加了。可是,我就不喜欢。那种人多半是爱玩的,而且轻浮得很。”

雪子还是毫不在乎,好像在欣赏着四下的寂静。几子再也按捺不下了。

“讨厌。这不是存心干扰人家吗?一定是没有人理睬的,在吃干醋。”这番说词只有煽起自己怒火的效果。因为连几子自己都不由不承认。人家不管怎么看都比她自己更有人理睬,所以这番话正好暴露出她的不如人家。

片山可着慌起来了。他还不知道雪子来此的居心。几子却越来越险恶,并且她们两这样并排在一块,愈发地显示出雪子的动人魅力。

几子终于无法忍受了,霍地起身就吼。

“喂喂!你是什么意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是故意破坏人家嘛。”

就这么正面冲突起来了。

雪子好像这才觉察到似的,缓缓地转过脸,沉静地回答:“呀,这里原来是你的庭园是吗?”

“什么话!我说你在干扰人家,请你走开。”

雪子微笑了。

“真像个无赖。”

“你!”

“这样子说话,相亲的对手恐怕不会喜欢呢。”

“要你管!”

几子发现到对手这么沉着,觉得不好对付了。纵然一干万个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走为上策吧。

几子拉起了片山的手拖过去说,“跟这样的女人吵,太无聊啦。义太郎先生,咱们走。”

不料雪子也几乎同时起身。

“对呀。片山先生,走。”

——接着而来的,是可怕的沉默。

送走了片山与几子双方的家人,在草地上边聊边走,不久来到小径出口处附近。相亲的结果如何,来到这里便可见分晓。最晴朗的日子,空气虽冷峭,阳光却暖洋洋的,像个春阳天气。

“晴美。”

光枝姑妈悄悄地问。“你觉得如何,那个人?”

“嗯……好像不错。”

先答个无关痛痒的吧。

“真希望一切顺利。阿义那孩子,太腼腆些啦。尤其对女孩子不行。我得好好拿定主意,要不然,说不定一生打光棍下去呢。”

“是啊。”

“还有……晴美,我交给阿义的相片。你看了吗?”

“嘎?呃,那个,我看过了。”

晴美连忙点点头。片山是把那一叠给妹妹的相亲照全忘了,不过晴美从姑妈的口吻马上察觉到意思。

“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

“嗯……是觉得很不错,可是,我还不想……”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呢?当心年纪一下子就大啦。”

光枝姑妈一点也不留情地又说。

“也许,你已经有喜欢的人是吗?”

晴美一愣,赶快否认。

“不,没有那样的。”

“是吗?那你还是考虑考虑吧。”光枝窥察般地看看晴美,若无其事地说。

晴美不再说什么。

“阿义他们,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光枝好像在对奖券似地瞧瞧小径出口说。

“好像有点迟了。”

几子的母亲往光枝这边挨过来说。

“八成是聊得起劲吧。”

“好像是。”

“越迟越有希望的,不是吗?”

突然,几子从小径上奔出来了。

“我们回家!”

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着,自顾往大饭店那边走过去。家属只好慌张地跟上。光枝姑妈也从后面跟去。

“到底怎么回事?”

做母亲的。好不容易地才赶上了。

“还有怎么回事!太过份啦!根本就是侮辱!”几子破口大骂。

“几子小姐,是怎么回事嘛!”

光枝气喘喘地追过来问。

“去问他好了。这种人,我再也不要看到。以后你提的相亲我也绝对不干!”

“几子,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嘛。”

母亲改口,万分不相信似地说。

“不会是……他,他对你怎样吧?”

“对我怎样?”几子正色地说。“如果对我怎样,我就不会这么生气啦!”

光枝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回到晴美身边。

“怎么啦,姑妈?”

“我也莫名其妙。阿义怎么会让几子小姐气成那个样子呢……”

片山从小径出来了。光枝和晴美登时怔住。看,他和一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一身淡红西装的美貌动人小姐互勾着手臂,多么快乐似地笑着呢。

片山看到姑妈和晴美,腼腆地笑笑说,“姑妈,真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晴美,晚饭不用啦。”

看着这两人的背影离去,光枝几乎昏倒,晴美倒不傀是个年轻人,再也忍俊不禁了,大笑着喊。

“哥哥,加油啊!”

她是在给片山声援呢。

二这个晚上,片山回到公寓,已过了十一点。

“回来啦……”

从玄关悄悄地往里头瞧瞧,屋子里黑漆一团,而且寂静无声。

“怎么,不在家嘛。”

门没有上锁。怪事。晴美难道先歇了?可是,通常玄关会留一盏灯的啊……

“晴美……在吗?”

向黑暗里叫了一声,正在脱鞋时,“砰”的一声,传来一记尖锐的爆裂声。

“谁!”

正待慌忙沉下身子时,绊了刚刚脱下的鞋子,人就摔倒了。这一枪没打中,下一枪可不一定呢!他边挣扎着起身边想。但是。我凭什么挨枪?晴美呢?晴美哪儿去了呢?

“晴美!”

灯光突然亮了,晴美一脸微笑地坐在那里。

“哥哥回来了。”

“喂喂。刚才的……”

“是去年圣诞节买的纸筒炮,还剩下一只。”

“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胸口中弹了呢。你是干嘛?”

“是祝贺哥哥有了恋人嘛。”

“这家伙!”

片山苦笑着上去。

“喝一杯茶吗?”

“好吧。”

“哥哥,今天,我才被你吓了一大跳呢。”

“姑妈呢?”

“差一点昏倒,她可受到冲击啦。我们在楼下大厅里坐了好一会。”

“这样啊。”

“是杰作呢。嘴里喊着不得了,可是想陪她进吃茶室,她说那要花钱,不如去大厅吧。”

“抱歉啦。”

“不过也好像没有很生气。还对哥哥另眼相看了。”

“那你呢?”

“我吗?”

晴美莞尔一笑说。

“还用说的,刮目相看啦!”

片山也笑笑地说。

“那就好。还以为会被训斥一顿的。”

“怎么会……那位小姐是谁?”

片山简单地说明了认识雪子的经过。

“已经很有进展了嘛。哥哥,好叫人佩服啊!那以后去了哪里?”

“种种,种种。电影啦,餐厅啦,小吃啦……”

“所以才红着脸是不是?真是的!”

“没办法。总不能老喝可乐吧。”

“该让那位小姐把你锻炼锻炼才行。”

“要见见她吗?”

“好哇。好想见见她……好一个大美人嘛,没想到哥哥也有这一手。”

“你这家伙!”

片山朗笑起来。不过说实在,令天这一天,可真太了不起啊。吃饭,聊天,跳舞,还送她到学生宿舍。在后门旁接了一个热吻。好长好长的,充满热情的吻,使得片山这次确确实实体会到接吻的滋味了。

“你原来是个这么好的人。”雪子说,“在这里过夜吗?”

片山的胸口活蹦乱跳起来。好想回答说“好哇”。好希望拥抱她,把她据为己有。

然而,嘴巴里吐出来的,竟是:“我妹妹在等着,还是回去吧。”

雪子竟然也好像早知道他的内心。

“是啊。那就分手吧。明天晚上,十一点,来这里吧。住我那里。”

“可是……”

“先跟妹妹提一声,就不用挂心了。不是吗?”

“嗯……可是,可以吗?”

“当然!那就晚安。”

“晚安。”

再吻过一个轻吻,雪子就一翻身攀过去。雪子在门后站定说。

“对啦,杀了和美的凶手也是这么翻过来的。想起这一点,真叫人害怕。”

雪子挥挥手又说,“明天见。”

“等等。”

片山叫住她,同时开始攀爬。雪子一惊。

“你怎么啦?干嘛忽然又……”

“我送你到房间。忽然觉得不放心啦。”

片山好不容易才翻过去。

“万一那个杀人魔鬼还在。那就糟糕了。”

“怎么会嘛。”

“不行。不保险。”

片山断然地加了一句。

小蜂老人一如往常在打瞌睡,两人悄悄地走过管理员房间前,上到四楼的雪子房间。

雪子在开门锁时,邻房的房门被打开了,靖子露出了脸。

“雪子,你回来啦。啊!”

看到片山,靖子眼睛-亮。

“这位是?”

“谁?啊,他是刑警先生。”

“是怎么回事?”

“要问我一些话的。”

“原来如此。”靖子微微一笑点点头。“对呀,要问好多的话。”

“那么……我这就回去啦。”片山呐呐地。

“呃,你不用急的。”靖子说着赶快又补了一句,“我不打扰啦。”

“是真的……我马上就要走。”

“讯问也好,逮捕也好,请便。雪子,我走啦,晚安。”

“晚安。”

雪子转过脸向片山说。

“如何?还是明天吗?”

“嗯。还是明天吧。”

“好吧。我会等着。”

两人又相拥一吻。

“……明天,好像是好长的一天呢。”雪子微笑着说。

片山晕晕陶陶地踉跄着步子出了学生宿舍。明天,明天要干嘛?难道要和我睡觉?

这是怎么回事?真的还是假的?不是在做梦吧?

双脚好像踩在云上——是老套的说法。可是感觉正是那样。不管怎样,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在外面街道上。如何爬过后门,一点记忆也没有。人都出来了。翻过扎栅门是错不了,可是就好像在无意识里翻过来了。

恋爱,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呢,片山茫茫然地想。因为把一个人撑到半空中。

“……哥哥。”

晴美的嗓声使他恢复了自我。

“什么事?”

“今天。姑妈说我的相亲照片怎样怎样……”

“对啦。我忘啦。还在西装口袋里。”

片山说着起身。

“不用啦。反正要拒绝的。”

“看看总可以吧。”

“可是,反正……”

“要拒绝,总该有个什么藉口是不是。就是这个。”

一流私大经济学系毕业,二十六岁,银行职员。光看面孔和服装,不是相命的也坷以看个八九不离十的外表。

“是姑妈喜欢的那一类吧。”晴美说。

“该是无懈可击吧。”

“这一点正是最大的缺点。”晴美坦率地表示,“抱歉啦。请哥哥退还给姑妈吧。”

“该怎么告诉她?”

“随便吧。就说,这么好的人,我配不上。”

“这未免太冷了些吧……”

这时。从背后传来沙沙怪声。一看,在房间一角睡觉的福尔摩斯起来了,在木柱上抓着磨爪子。

“唉唉这家伙,柱子都给抓破了。”

“没办法。猫必须经常那样磨的。”

原来,最近常常觉得榻榻米起毛,也是这家伙抓的。

“房东会啰嗦呢!”他说。

“我会应付的。对啦,我听同一个专柜的同事说。可以买到让猫磨爪的板子。明天我就去宠物用品部看看。”

“真的!这年头,什么都变成商品啦。”

片山看着正用后脚抓着耳后的福尔摩斯想,这家伙。渐渐没有野性了呢。吃的猫食罐头,用人工板子磨爪子。差不多没有老鼠可以让它追逐了,只好无聊地睡。有的,在福尔摩斯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到人的样子,也许那是因为文明化的猫,令人联想到无聊地躺在屋里看电视的太太族吧——“我去洗澡。”

“抱歉啦哥哥。我先洗过啦。”

“像它那样舔舔身子就算洗澡,不晓得多好。”

“讨厌!”

片山连忙解释说这话没有别的含意。

也许是因为喝了些酒,浸在浴槽里。睡意就来了。正在朦胧间,忽然让水淹过半张脸,猛喝了几大口水呛住了,慌慌张张地下来。在浴槽里溺死,这可太窝囊啦。

洗澡后的舒适感,猫一定不懂的吧,他有了奇异的优越感。回到房间,晴美说。

“糟糕。怎么办呢?”

她好困惑的样子。

“怎么回事?”

“我在洗东西的时候,放在这里的相亲照,让福尔摩斯给抓破了。”

“真的。没关系吧。我想人家不会只有一张的。”片山笑了笑又说,“福尔摩斯也是母的。说不定对那家伙有意思啦。”

“它才不会这么差劲吧。对不,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已经回到原来的屋角睡觉了。它好像认定那儿是它的地盘。

“好怪呀,哥哥,你看看这个。”

片山接过相亲照一看,禁不住笑起来。照片上,正在鼻子下面给抓了两条爪痕,好像成了胡子。

“恰到好处嘛。”片山说着一笑。

“对呀,好像故意这么抓的。”

但是……片山端详着照片想,善意人加上胡子,给人家的印象竟然这么不同。好比森崎和富田兄弟俩就是。没有了胡子,便像得一模一样的……

有个什么念头掠过片山的脑际。

“别忙……”

胡子……如果那撇胡子是假的呢?看一眼福尔摩斯。它正好也睁开眼盯住他。那眼光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以前也有过一次这种感觉。是从雪子的房间窗口往工程现场望着,想到桌凳那里去了。那时。福尔摩斯的眼光也正是这个样子。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的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福尔摩斯又把眼睛闭上了。这一来。又回到一只平平常常的小猫了。

“如果胡子是假的……”

“呃,哥哥,你说什么?”

晴美不解地问。这时。片山突然叫起来了。

“懂了。原来如此,我懂了!”

“怎么回事嘛,哥哥。叫人吓了一跳。”

“我才吓了一跳呢。喂喂。福尔摩斯最爱吃的是什么?”

“问这干嘛?”

“给它吃,吃个够!我明白过来了!密室的秘密。让我想通了!”

“你说什么?”

三田村吃惊地盯住片山说。

“你说密室的哑谜,解开了是吗?”

“还只是一个想法罢了。”

“说来听听。”

“我还需要再证实几件事。”

“是什么?”

“第一个是富田的胡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子啊?”

“还有一个是和现场主任今井一起发现了尸首的姓石垣的校警,是不是确认了尸首,确认到什么程度。”

三田村细眯眼睛说,“嗯……好像有那么一丁点明白了。”

“富田这个人,如果没有胡子,那就和森崎一模一样了。所以由他来穿上森崎的衣服。躺在阴森森的餐厅里面,那就好像是森崎本人躺在那里了。”

“对呀。今井是常常在校长家出入的。”

“一点也不错。”

“这就是说。阿部校长和今井、富田同谋,想把查到贪污证据的森崎杀害。”三田村说到此处蹙起眉尖说。“但是,富田和贪污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富田和贪污是无关的。可是他怨恨哥哥森崎很久了,又有一笔庞大的财产。

校长知道这一点。所以把富田拉进来。“

“有道理。那就是说,富田把胡子刮掉,穿上和森崎一样的衣服。进了餐厅。把门栓上。在一个角落躺下来。然后。今井和校警来了,把门撞开。可是,骗得过校警吗?”

“我猜,第一眼看到尸首躺在那里,大概不可能很冷静的。尤其不会想到去碰一碰吧。”

“有道理。”

“把校警带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是森崎老师。他已经看了一眼。然后要他去报警。可以离开尸首,他当然会马上同意。”

“这就是说,校警离开后,富田就起来,把真正的尸首搬进去是不是?那么森崎是在别的地方遇害罗。”

“我就是这么推测的。只是这个推测,必须先证实上面我提的两点,否则就不能成立了。”

“嗯。我也觉得今井说的话里头,有一件事我一直记挂着。”三田村说,“不管他的住家离大学多么近。早上六点就到工程现场,这一点太离奇了。原来是因为迟了,怕被看到。还有一件是我根据你在Y建设查询的话,昨天派一个人去查查阿部校长身边。”

“怎么样?”

“是很糟糕……那个校长先生,真要命。”

“他怎么了?”

“招标刚刚决定,差不多同一个时候。他就买进了一部新车和一幢别墅,还有一些土地……搞得那么明目张胆。税务署好像也在怀疑他逃漏税,正在查。”

“真的!这么说,好像错不了啦。”

“我想森崎一定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如果在理事会公开校长拿了A建设的贿赂,那么校长便非辞职不可,同时税务方面也会捡举逃漏税。于是他和A建设的今井勾结,引诱富田……这么一来,就顺理成章。”

“问题在富田的胡子。”

“这一点,交给你和林吧。”

三田村深深地沉入椅子里又说,“这个连续杀人的案子了结以后,我想请几天假出去走走。太紧张,容易疲倦,头也经常痛。”

“您还好吧?”

“没啥大不了。”

三田村微笑着又说。

“对啦,你昨天相亲结果怎样啦?”

“这个,是……是有了些情况。”

“完了以后,两人一块去玩了?”

“去是去了……可是,不是同一个人。”

片山慌张地起身说。

“我这就到羽衣女大跑一趟!”

三田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已经往林刑警那边走过去了。

“林兄。”

“嗯,什么事?”

“咱们走。到羽衣女大。”

“呃,查到了什么吗?”

“边走边谈吧。”

看到林那累极的模样,片山的心绪就复杂起来了。晴美的爱人会是林吗?如果是,他会这么若无其事地和做哥哥的接触吗?片山怎么也想不透。

“呀,还在跟着。”林发现到片山脚边的福尔摩斯说。他今天是特别叫了计程车,把它带出来的。

“嗯,也许要到替主人报仇为止吧。”

“忠狗的故事是听过不少了。忠猫还是头一遭呢。”

调了一辆巡逻车,开往羽衣女大。在车上,片山向林说明了进行情形。

“这点子妙极了。不过,真的是你想到的吗?”

“呃,你怎么这么问呢?”

“没,没有啦,随便想到的……”

片山有些生气了,把眼光投向窗外。好些日子以来都是小阳春的晴和天气。

“林兄,该怎么向富田提呢?”

好不容易地才平复过来问了问,不料林已经睡着了。

到了羽衣女大,刚好是中午时分,到处是女学生,仿佛是什么拜拜的场面。

在办公室一问,才知道富田今天刚好是研究日——也就是休假日,应该在家里,片山与林转向宿舍。当然。福尔摩斯也如影相随。

揿了二○七室的电铃,不久富田就露出了脸。好像是在大扫除。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紧身运动衣,头上蒙着一块毛巾。看到片山说,“是刑警先生嘛,有什么指教?”

“哪里,是想请教请教。你在忙着?”

“快要搬到森崎那边,正在准备。很乱,请不用客气好了。”

进了到处放着打好的包包的房间,系着围裙的太太也出来了,向片山冷冷地打了声招呼。

“请稍等一会儿。”富田兴高采烈地说,“我先整理一下。请坐,请坐。”

“不,请不必管我们好啦。”林说。“只不过想请问两三句话,马上就走。”

“是吗?”

“太太也请在一起。”

麻子用围裙揩揩湿漉漉的双手挨过来。和葬礼时的一身黑衣不同,不再给人阴森感。

“请说吧。”

“是森崎老师,就是令兄被杀那天晚上的事。根据您告诉这位片山刑警的说法。你们是九点左右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家里是不是?”

“是。”

“是这样的。我们也听邻房的秋吉老师说,十一点稍过的时候。曾经到这边。可是你们都不在。”

“这,这不对吧……”

富田脸上掠过了不安。

“一定是睡着了。”麻子接过来说,“那一晚我们都喝了一点酒。一定是电铃声没有把我们叫醒。”

林点点头说,“嗯,明白了。小小的疑问,我们也需要查证,请不要介意。”

“是的,是的,我们了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富田脸上浮现出这样的意思。

“那就不多打扰了。”

“哪里,哪里。你们太辛苦了。”

这时,林装出忽然想起来一般地说。

“对啦。有一件事想拜托拜托。”

“是什么事?只要我们办得到。”

“是简单的事。”

林若无其事地。

“可以请您拿下那个假胡子吗?”

让人家放松下来,然后出其不意地来一招狠的,这正是老手的作风。富田被击中要害,脸上忽然发白,慌忙伸手捂住了胡子。

“这是怎么回事嘛。”

麻子比老公更敏锐,迅速地站到他前面说,“这太不礼貌啦。是不能原谅的。”

“那是说,你们承认是假胡子啦?”

“这……”

“不对!不对!这是真的胡子!”富田拼命地叫。

“你……”太太叫了一声丈夫。

“那就让我来查查吧。”

“你们凭什么?你们无权这么做。绝对不行?”麻子激烈地坚持。

“算了吧!”

林突然大喝一声,让富田吓得跳起十公分高。

“我们知道是你刮了胡子,去当森崎老师尸首的替身对不对!你接受了阿部校长和A建设的今井两人的请托,帮忙杀害森崎。他们是害怕被森崎揭发贪污,你恨哥哥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哥哥死了以后,财产和屋子全部都归你。”

“撒谎?没有的事!”富田一连地叫喊。

林不管这些,继续说,“阿部校长因为涉嫌逃漏税,被逮捕了,今井也因行贿抓了起来了。两人杀森崎,只是时间问题。你就死心了吧。”

当然这也是为了套富田的话,效果却立现。

“完了……哎哎,完了……”

富田呻吟着瘫坐下去了。

“振作些!振作啊!”麻子拼命地叫,“什么也不要说!干万不要说!”

就在这时,蹲在片山脚边的福尔摩斯,疾如闪电飞跃而起,扑向富田的脸。

“哎唷!”

富田脸被抓,痛得跳起来。那吃惊的脸上没有了胡子。真的,和森崎一模一样。

“好家伙,干得好哇。”

林把福尔摩斯撕下的胡子捡起来又说,“没话说了吧。请你跟我们走。”

“畜生!”富田大吼一声,拔脚便往里头的房间冲进去。

“慢着!”

林也冲进去,富田刚从窗口消失。是二楼,跳下去不会怎样的,何况他还是一名体育教师。

“片山,快下去拦!别让他逃了!”

片山从玄关外飞奔而去。

他喘着大气来到窗下,林从窗口探出上身指着前面喊:“那边!快!”

一看,富田正朝有一大群学生的运动场疾跑而去。片山从后猛迫。可是片山的运动神经原本就不算挺灵光,而富田在学生群中巧妙地左闪右穿,越跑越远。学生们还以为是什么竞技,快乐地看着一追一逐。

在运动场一角,有几个学生在打排球。

“去罗!”

“放手打过来!”

“杀!”

一个健壮的女学生大喊一声把球打出去。不料这个球打偏了,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颗炮弹般地飞去。

这时,富田正好来到,让飞来的球结结实实地打在头上,人就扑倒下去了。但见他挣扎着勉强爬起来,可是脚下不稳,天地也在旋转。他拼命地想跑,结果只能像个醉鬼,蹒蹒珊珊地前进而已。

片山以为追丢了,在一大堆同学中间,已经找不着富田的影子。不能让他逃掉,他鞭策着自己,拼死地跑。陡地,他想到说不定雪子也在这些女学生当中看着他呢。还好像有个嗓音在耳朵里响着:“片山先生,振作啊!加油啊!”对了,今天晚上,她会等我。万一让富田跑掉,晚上还有脸去见她吗?加油!晚上能不能和她同过一段美妙的时间,端看这一场迫逐来决定!她的唇儿。那白白的肌肤,还有那双柔挺的乳房……

他边追边想这些,可真犯了兵家“心不二用”的大忌啦。当他突然恢复自我的时候,富田那踉踉跄跄的背脊却正在眼前几尺之处。片山认出来时,已经来不及煞车了,那么凶猛地撞上去。两个人撞成一团,同时倒下来失去知觉。稍后林赶到的时候,两人还被女学生们层层围住,倒地不起。

三“你那个石头脑袋,真不得了。”林看到片山从沙发里起来说,“富田被你撞成脑震荡啦。”

“我真吓坏啦。”

“吓坏?我才被你吓坏啦。”林说着笑了笑,“不过精神可嘉。”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学的会客室。”

片山觉得头阵阵作痛,双手扶住自己的头坐下去。

“富田招了吗?”

“还躺在另一个房间里,没醒过来,所以不能问话。看他那样逃,八成错不了。”

“那今井和阿部校长呢?”

“没问题,派人盯住了。这两个还不急。你再躺躺。半个小时够吧,然后咱们再走。”

“抱歉啦。”

“小家伙,干得也蛮不错呢。”

一看,福尔摩斯蹲在门边一动不动。

“当这小家伙扑上富田抓掉胡子的时候,我觉得它的确是有一股怨恨的。”

“是啊。”

“那你就休息休息吧。”

林起身走向门口,“我出去一下。”

林刚消失在门外,紧接着雪子也进来了。片山禁不住地瞪圆了眼睛。

“是你……”

“刚刚那位先生要我来陪陪你。”

“是林兄吗?这真是惊奇啦!善解人意嘛。”

“可以起来了吗?”

“头还很痛。”

片山蹙起了眉尖又说,“如果有你的一个吻,一定马上好起来的。”

“这么有朝气就不会有事啦。”

雪子笑着和片山并排坐下来,凑过了嘴唇。福尔摩斯好像也蛮识相似地,把脸转过去。

“……可是,干嘛要追富田老师呢?”

“是这样的……”

片山把事情简扼地说明了一遍。

“真是大惊奇哟!原来,你是这么了不起!”

片山有点腼腆地,“不算什么……难道你也看着我在追他吗?”

“我没看到,不过邻房的靖子正好看到了,告诉我的。她说昨儿晚上的刑警先生向富田老师猛撞过去。”

“嗯……快让他逃了,所以拼命地就……”

适度的掩饰总是必需的。

“如果去当一名美式足球的球员,一定很棒。”

“别开玩笑。每次撞人都昏倒,那还了得啊。”

这话倒是诚实的。

“请问今井先生在哪里?”

来到工事现场,林就向那里的作业员搭话。

“在上面吧。”

“麻烦你叫他好吗?”

“我这会儿抽不开手。还是请你们上去吧。”

林和片山互看一眼。

“怎么办?”

“我有惧高症……”片山嘟囔着。

“在这里等下去,那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了。”

“很快会下来的。”

“为什么?”

片山语塞了,支吾地说。

“这个嘛,是感觉吧。我觉得好像……”

“咱们还是上去吧。”

“嗯……”

片山只好硬起头皮同意了。

“你在这里等着。”

林向福尔摩斯说一声,两人就搭上作业用的升降机。电钮一揿,升降机就格冬格冬地摇摆着缓缓上升。升降机不是箱型的,四围只有腰高的栏杆,倒十分适合眺望风景——是太适合了,到了大约四层楼高,片山就晕头转向,几乎站不稳了。到了五楼就下来。

那里四下空荡荡的,连栅栏也没有,一片宽阔的风景。风好强,吹得领带不住地飞飘招展。片山觉得脚板麻痹了。震颤从脚到膝头至腰肢,往上传送过来,可就是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那个人好像就是。”

林镇静自若,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说着就迈起了大步子。

“林,林兄……”

林听到片山颤抖的嗓音,回过了头。

“咦,你怎么啦?脸都白了。”

“嗯……是腿……僵住了。”

林苦笑着说。

“刚才撞人的勇气哪儿去了呢?好吧,你下去好啦。我一个人够啦。在下面等着。”

“对不起。”

片山慌乱地回到升降机上。这回,腿倒不会迈不动了。

跨进升降机,伸出手正要揿电钮时,手臂突地僵住了。

……对呀,林这个人把晴美拖进不正常的关系里。使什么也不懂的那么纯真的妹妹,为不幸而哭泣。我岂可让这种人把我看扁!

片山的胸臆里终于燃起了不服输的火。看,我这双手不是把富田抓住了吗〔这一点,也许有商榷之处〕?我还要用这双手把今井也逮捕归案。不错,雪子一定也会感激我这么做的。

想起那追撞事件,还是不要多想雪子吧。那还只是昏倒,这一回,搞不好说不定从五楼上坠落,那时戏不就没得唱了吗?他自己十分明白这种奋发的情绪不太可能持久,那就打铁趁热吧。他想到这里,赶快从升降机里退回,朝林去的方向走过去。

林一定会巧妙地套今井的话。得先把今井诳到下面去才行。可以想见今井心里一定有鬼,正在惴惴不安。林虽然那么若无其事,很可能已经感受到了什么。

当片山来到林和今井正在交谈的半路时。今井倏然拔起腿往片山这边跑过来。林迟了片刻才追,这时看到片山便叫。

“阻止他!抓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片山一时僵住了,不过林的叫喊马上使他恢复了自我,立即展开双臂,在今井面前站住。

“停!”

片山有没有这种威严,颇值得怀疑,但不管如何今井是愣住了。可是这一来,好像使得今井感受到被逼急了,突地转了个向,往横里飞奔而去。

“危险啊!”

林大叫一声,但来不及了。今井已经在狭窄的铁架上前进了五、六公尺远,然后停下来。片山觉得背脊发冷。有几十米高,铁架只有十公分左右宽,今井却在上面进退维谷。一般而言,在工事现场工作的人,应该习惯了,可是这一刻今井己完全丧失了平静,不知如何是好。

“回来!回到这边!”林向他喊话,“……没啥好担心的,只要老实告诉我事实就可以了。”

作业员们聚拢过来了。林向众人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自己也尽可能地踩到边沿,向茫茫然僵在那儿的今井温和地说。

“我们当然知道你也不是自愿的。我们早晓得你是个诚实的人。给阿部校长行贿,实在是迫不得已是不是?都是为了公司,也为了妻子儿女。换了别人,也一定会这样。

所以你不用内疚,不好的是逼迫你的人。对不对……喏,请你过来,把一切告诉我就行啦。“

片山死死地屏住气息守在林背后。围观的工人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没有人动一动,也没有人咳一声。然而,不管林苦口婆心,今井好像一句话也听不进耳朵。那样子,好像一切都完了,那么乏力,好不容易地才支撑着。

“走过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

一连地喊了多次,今井这才往林这边直愣愣地看过来。

“你没事的。我也不会把你怎样。一切放心好了。来,过来……”

看不出今井是否听懂林的话,他还是那么茫茫然地转过头看那些作业员。林也回过头向大家说,“各位,没事啦。请大家回去工作。请吧!”

若无其事的口吻里,隐含着一抹紧迫味。不用说,那是为了不使今井受到任何多余的刺激。这一层意思,倒好像传达给大家了,人们马上散去,各回到工作的岗位开始作业。

“林兄!”

片山禁不住脱口叫。那紧迫的腔调,使得林猛一回头,今井已经从铁架上消失了。

一瞬间后,从遥远的下边传来呼的一声。

“怎么啦?”

“有人掉下去啦!”

下面扬起了一片骚乱,刚散去的人们再次聚拢过来,往下窥探,然后急忙沿便梯奔下去。林在钢架边无力地坐下去,默默地摇了摇头。片山忘了害怕,从上往下看躺成一个大字的今井,和迅速增加的人群。

两人无言地相视一眼。林的脸严肃地僵硬着。

“哎……好可怜。”林硬压下感情这么说了一句,并说,“咱们走吧。”

向片山提醒了一声,便走向升降机。

“……是。对不起。”

林说毕搁下了话简。是向三田村提出了有关今井之死的报告。让涉嫌人死亡。总归是警官的失误。

“……好像很认真的人呢。”片山说。

“嗯,一定为了这件事惴惴不安地过日子吧。八成有一点神经过敏了。所以我刚说有伴事想请教请教,他马上就受到冲击了。”

两人是在校警室打电话。这个办公室大约六席大。一身校警制服的石垣听到今井的死,好像无法相信似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发愣。林向石垣说。

“那就再一次请教,你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辨认森崎主任的尸体是不是?”

石垣期期艾艾地。

“我是……看了的。看了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森崎老师……可是那里很暗,又是第一次看尸体……”

“没有挨过去看是吗?”

“是……”

“你说碰了一下。是怎么碰法?”

“因为……因为今井先生要我碰碰。所以就手腕上……”

“不是摸过脉,也没有伏下来听听心跳是不是?”

“是。”

林和片山相对一看。

“嗯。”

片山第一次看到林装出这么严厉的面孔。他的内心里,正有一股愤怒在燃烧。想是逼死了今井的责任感,与对祸首阿部校长的愤怒在熊熊喷火的吧。

两人走向校长室。途中,林向跟随而来的福尔摩斯说。

“小家伙,记住哦。如果那家伙想逃,别客气,把他的脸抓个稀烂吧。”

来到通往校长室的走廊上,看到守在那儿的一个刑警,他向林和片山作了一个笑脸。

“怎样?”林问。

“在里头,一直没有出来。好像也没有客人。”

“好。你就在这里看住吧。如果逃出来,马上抓住。”

“是。”

林、片山,外加福尔摩斯,推开校长室的门进去。像是秘书室吧。小小房间里内门旁的桌子后面。老处女秘书朝他们扫过一瞥。

“请问是哪一位?”

话倒说得挺客气,但那种口气。好像是在赶推销员。粗鲁得很。

“我们是警察。”林掏出警察手册亮了亮,“我们想见阿部校长。”

“约过没有?”

“没有!”

“校长不见没有预先约好的。”

林几乎冒火说,“是公务!”

女秘书一点也不在乎,平静地说,“校长很忙。请原谅。”

“我们也忙着。”

林毫不退缩地。“如果你不传达,我们这就撞进去啦!”

女秘书看到林一本正经的模样,这才不情愿地按了按桌上通话机的电钮。

“什么事?”

传出了校长的嗓音。

“警察先生来了,说要见您。”

“好好,不过请他们稍等一会。我这里乱七八槽的。”

“是。”

女秘书转过了脸。“请两位稍候。”

林的面孔好像要撞开门闯进去,可是手上没有搜索状,只有忍耐。

两分钟过去,三分钟也过去了。林按捺不住了。

“请你再转达!我们必需马上见到他!”

向女秘书吼叫般地说。女秘书可不买帐。

“我们不会允许这种冒失行为!”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突地竖起了耳朵。

“咪呜——”

它高叫一声,跑到内门边,用前脚来抓门扉。林一惊说。

“是听到什么吗?片山,咱们进去!”

“是!”

“不行!没有许可,绝……”

女秘书想拦阻,林大喝道。

“再拦就要逮捕啦,这是妨碍公务!”

可是门打不开。

“锁住了!”

“不会的!”

女秘书也惊叫了。

“钥匙!”

“不,不,这门从来也没有锁过的……”

“这不是锁住了吗?”

林用力地敲了几下门并大叫:“开呀!不开就要撞啦!”

里头没有回应。林和片山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嘛。”

“这里是四楼,没处逃啊。”

片山忽有所感。

“不会是用绳梯吧?”

“你说什么?”

“我记得森崎主任办公室一角,就有一只箱子,装着那种东西。这里也可能有吧。”

“有没有?”

林问女秘书。

“有的。可是校长怎么会用那种东西呢?”

“咱们到外头。”

林催促片山。女秘书好像困惑住了。

“请问,我们校长出了什么事吗?”

“嗯,出了,大大地出了。”林说着,又补了一句,“杀人案!”

片山从四楼沿楼梯下来,边走边想,今儿怎么老是这么奔跑个没完呢?仿佛把整整一年里头的运动,一天里就做完似的。对啦,晚上还有……行吗?累成这个样子,能好好地陪雪子吗?他一点自信也没有,深怕一上了床,就累得呼鲁呼鲁大睡。

还是别去想这些吧。搞不好踩错了一步,那就糟糕了。膝头都开始颤抖了,好不容易下到一楼,出了玄关,在户外绕了一圈。

“看!”

从校长室的窗口,有一条绳梯垂下来。两人气喘吁吁地抬头看了一眼,禁不住笑起来了。

在那绳梯的中段,阿部校长正在一腿一腿地下来,恰似影片里的慢动作那样。不过在他自己来说,恐怕是在拼命地赶着吧。片山笑着说。

“唉唉,咱们大可不必急成这样子啊。”

“可不是。乘电梯下来就可以的。”

“为什么听到是譬察就要逃呢?”

“想是有人告诉他,富田被捕,今井又死了。说不定是正在慌慌张张地收拾有关的文伴。”

“嗯……”

阿部校长只能留心自己的脚,好象浑然不知下面已经有人在等着。

“快下来吧。”

“人家心都等焦了呢。”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突地又上前了,然后轻轻一纵,跳到绳梯上,往上攀去。

“哇,小家伙,真灵巧啊。”

林瞪着眼又说。“比阿部快上几倍有吧。”

阿部校长好不容易地才下到离地面大约两公尺的地方。这时福尔摩斯也爬到那里,用一只前脚,把伸下来的阿部校长的脚用力抓了一把。

“哇!”

阿部校长惨叫一声,想伸出双手来抱住脚。结果是分明的,整个人咚的一声掉下来,短促地晤了一声就晕过了。

“真想让这小家伙以后当我的部下啦。”林笑着说,“来吧,咱们得请校长大人醒醒,要不然咱们可扛不动哪。”

四“是校长首先提出来的。”富田自豪地说:“该说是前校长吧。”

嘴角还泛着讥笑呢。

“是这样吗?”一面记录,林一面又问。“阿部说的可不一样呢。他说,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那个混蛋!畜生!”

富田涨红了脸。说是阿部招的。当然全是假的。校长大人还昏迷不醒呢。林故意挑起了富田的愤怒。

“那你倒说说看吧。到底是怎样?”

“是上礼拜五晚上的事情。校长把我叫到他家里,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我非常讨厌他,平时,私人间是一句话也不说的。可是到了他那儿,这才发现样子不对呀。他请我喝昂贵的威士忌,还问我薪水够不够花,可以加加薪啦。这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的。他是有什么企图啦。所以我就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说:”你恨你的哥哥吧?‘听口气好像知道我们兄弟俩并不怎么好。另外,还查到森崎家的财产,在我哥哥死后全部归我。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兼理事长,所以这一点他当然会知道。我便反问他:恨不恨,与你何关?校长突然向我谈起了这次新校舍建设的贪污间题。从A建设收了贿款,别的理事也都给了好处,还为了建筑执照,向都厅和市政府的有关官员行贿—事实上是校长把这笔贿款交给一位有权势的人,他自己也收下相当可观的谢礼。他把这些全向我透露出来,使我大为惊骇。末了是:“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所以希望你帮忙。‘我便说帮什么呢?校长额角上渗出了淋淋汗水说,’杀掉你的哥哥。‘我真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候,有客人来了。是个陌生男子。这人就是今井。”

富田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听说今井死了……是自杀吗?”

林摇摇头答。

“不晓得。”

“不管怎样,我相信他迟早会向警方自首的。他差不多快受不了啦。是个老字号的老实人,光是给校长行贿,良心就受不了。那晚,听到校长请求帮忙杀人,一下子脸就发白了。我还以为会昏倒。校长说:”不用担心,不是要你下手。只要稍稍做一个伪证就好,其他一切由我和这位富田老师来。‘我大惊失色,想提出抗议,可是校长不住地在说服今井。我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时机,渐渐地好像就那样决定了。然后,最初的冲击过去了,便觉得这主意还不坏嘛……你们一定认为我这个弟弟太残忍,老实话,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的。我竟然会接受杀害兄长的提议。我这才发现到,原来我是憎恨家兄到了这个地步的。可是今井却不肯点头。他害怕了,老是反覆着:不可能……干不了……

校长最后胁迫他说:“那你宁愿因为行贿罪去坐牢吧!‘他只好同意了。然后,我才听校长告诉我,家兄在暗地里调查贪污的事,还为女生被杀的案子;请警方派了位刑警来校。这位刑警就是你老兄吧。”富田向片山说。片山无言地点头。

“校长认定家兄叫了警察来侦查女生卖春案,只是表面上的,其实是为了查校长的贪污及逃税。他于是急起来,一心想采取对策,杀人计划就是这样想起来的……总之,把今井也硬拉进来,开始了他的计划。”

“是谁想到由你当尸首替身的?”

“是我。校长的想法很单纯……当然啦,他的脑筋只有那种程度。他的计划是深夜里把家兄引出来,和我两人来下手,让今井来证明不在场。但是,我觉得这样太单纯,马上会泄底。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剃掉了胡子,脸相就和家兄一模一样。我年轻时就常常有人把我们兄弟俩弄错。我就是因为不喜欢被错认,才蓄起胡子的,可是在这所大学里头,大家都只知道长了胡子的我。所以只要我没有了胡子躺在阴暗的地点。必定误认是家兄。这就是我当时想到的。”

“那你怎么又会想到了这么复杂的计划呢?”

富田低下头苦笑一下,说。

“是对家兄的报复。就说是对家兄的脑筋的一种报复吧。他从小就优秀,我长久以来就被迫陷在劣等感里……他连这只猫也给取了个名字叫福尔摩斯,常常夸耀它聪明。

如果把这样的家兄,就像常见的那种情杀案的拙劣手法来杀掉,我还是免不了当一个输家……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

片山觉得似懂非懂。

“我于是想到弄个密室。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新法啦,就是两人扮一角。首先,由校长给家兄写一封信,表示想谈谈有关贪污案的事。如此把他邀到校长家,将他毒杀。

校长家人正在出外旅游,下女到晚上也回家去了,做起来相当方便。然后,由我和校长两人把家兄的尸首趁深夜搬到大学,藏在工事现场。到了凌晨六点,我就穿上家兄的衣服,进入那幢速建的餐厅,从里头拴上门栓。等令井把石垣校警带来,我就捡个比较阴暗的地点躺下来装死,让今井来确认死亡。至于石垣,只要看一眼,以为是家兄就够了。

然后石垣去报警,我便又把衣服还给家兄的尸首。搬进去……这就是我的计划。“

“森崎老师单独跑到校长家去,这未免太轻率了。”

“哪里,家兄根本就不把校长看在眼里。事实上,校长是个胆小鬼,他一个人是杀不了人的。”

富田说到这里顿了顿,伸出手摸了一下鼻子下面的伤口,紧紧皱眉。是福尔摩斯揭掉他的胡子时抓破的。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说,“不过还有不少疑点。例如……”

“刑警先生。”富田阻止他,“我得先补充一下。”

“是什么?”

“你们有一个误会。”

“是怎么回事?”

“我们确实是订了一个杀害家兄的计划没错。可是,并没有实行。”

“什么?!”

林和片山都瞪圆了眼睛。富田愉快地说,“好吗?校长是给家兄写了一封信,我也到校长家等家兄。可是,家兄没有到。”

林几乎失笑了。

“这种笨拙的遁词,我真是第一次见识啦。”

“是干真万确。”富田有点愤然地,“我们想马上和今井联络,告诉他计划泡汤了。

可是找不到他,结果没有联络上。“

“那又为什么第二天早上令井到了现场,你还躺在那里呢?”

“所以嘛,那不是我。是家兄真的躺在那里死了。”

“这么说,是……”

“是有人比我们先干了。”

“谁?”

“你问我,我又问谁?”

林忽然笑起来。然后突然停住笑正色地说。

“喂喂,你想诳我们,你算了吧。”

林生气起来的样子,通常是可以教坏人吓着的。富田也惊地白了面孔。

“胡言乱语,你以为谁会相信?计划是有了,但没有执行。不料另外有人,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把同一个人杀死,是这样吗?”

“事实正是如此……”富田的抗议显得无力软弱。

“那你为何那么没命地逃?今井又为何神经过敏了?你倒说说看?”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相信。事实上,也没有人相信,是不是?”

“还用说嘛。”

“我们也吓了一跳的。尤其是今井,简直吓坏了。他进了那栋速盖房子,以为我装死躺在那里,不料却是真正的尸首。那种冲击,真够他受的。”

“就只这些吗?”林还是那么冷静。

“是真的……”

富田反复了一句,但嗓音变小了,小到几乎听不见。

“好吧。我会好好地问阿部。不过你不能多期望。即使阿部说得和你完全一样,也是串供,你们早就有时间商量好。”

“我知道。”富田在嘴里嘀咕着,“反正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

他被别的警官带走了。林说,“咱们校长大人,不晓得醒了没有?”

“如果还没醒,可以请福尔摩斯去抓他一把。福尔摩斯,你说如何?”

“咪呜……”

福尔摩斯痛快地回答了一声。

阿部跛着脚,抚摩着腰部来到会客室。

“醒过来了?”林抬起了头问。

“你们太过分啦。使用暴力,叫人不能原谅!我要提告诉!”

还涨红着脸,连珠炮似地吼。

“静下来吧。”

“什么!”

林的口吻不够尊重,使得阿部几乎又要发作,可是腰腿都痛,再也没有力气吼叫了,只好沉入沙发里。

“哎唷!……痛死啦!叫医生!”

林当然不会去理睬。

“那就请你谈谈吧。事情经过,大体上已经听富田说过了。希望也听听你这边的说法。”

“富田怎么说的?”

阿部好像有点不安。林若无其事地说,“他说,杀人的计划和实行,都是由你主动,富田只是忙一部分。”

“撒谎!”阿部吼叫一声站起来,但立即又压住腰肢,“哎哎……痛,痛死啦……”然后跌回沙发里。

“你说不对吗?”

“当然。我没杀森崎。”

“是想杀,对不对?”

阿部不情愿地点头说,“不错……但是,计划是富田提的。那个家伙。还是森崎的弟弟呢。”

“这个我们知道。”

“那不就明白了吗?富田恨森崎,也想他的财产。所以向我透露了杀人的计划。”

“为什么不拒绝?”

“那是……”

阿部支支晤晤。林便说,“是因为富田知道你收了A建设的贿赂,是不是?”

“……不错。”阿部无力地点下头。八成是想到贪污、逃税。比承认杀人好了些。

“而且,森崎在查贿赂的事。”阿部说到此,瞟了一眼片山。

“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片山回看一眼说。“森崎老师要我来,是为了调查女生卖春事件。贪污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

“有这样的事……是真的吗?”

阿部吐了一口气叹息说,“妈的!”

“然后怎样了呢?”

林催了一声,阿部这才又不情愿地谈起来。内容和富田说的,几乎完全一样。林还是依照惯用手法吓唬了一番,阿部越发地涨红了脸,拼命地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带走。”

阿部向其他的刑警说。

“我有病。我要求先就医。”

林便向刑警说。

“半路上有一块兽医的招牌,把这家伙送去给他们看看吧。”

“是。”

年轻刑警微笑着点了点头。阿部被带走后,片山向林问:“林兄,你觉得如何?”

“嗯?什么事如何?”

“两个人的话。他们都说没干……”

“无聊!”林愤然地说,“走投无路啦。乱扯的。”

“是吗?”

“我要彻底搜查阿部的家。一定有杀害森崎的证据。”

“嗯。”

片山在心里却想着。这么一来,有些事便无法说明了。

例如桌凳失踪的事。桌凳被搬出去,是为什么?谁干的……

然而。杀害森崎的,好像还是阿部他们。否则密室的谜便无法解释。片山看看福尔摩斯。也不知在想什么,福尔摩斯紧紧地缩着身子坐在那里。

“……是。马上回去。”

林给三田村打完了电话说,“喂喂,咱们打道回府吧。”

“好吧。我听三田村课长说,连续杀人案了结以后,他打算请几天假。”

“请假?老头说的吗?”

“是的。”

“嗯……一大把岁数啦。”

片山若无其事地说:“林兄,最近你也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会吗?”林故做姿态地应着。

“还是休息休息吧。”

“忙成这样子,不太可能休息了。过些日子再说吧。”

“是应该的。”

片山跟在林背后出了会客室。福尔摩斯巧妙地穿过片山的脚缝,领先走去。

快四点了。蓝天罩上了几乎看不出来的薄纱,黄昏似乎不远了。

五“好怪呢,你这家伙。”这天晚上,片山在公寓里端详着福尔摩斯说。“森崎先生说的,真不晓得你在想些啥事。把照片抓破,是巧合吗?这样看着你。便觉得那不是巧合啊。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福尔摩斯是在听呢?还是没在听呢?老是躲在一角。缩成一团。

“但是,你对那些人说的话,到底觉得如何呢?像是胡扯。可是胡扯过了头,便有一点像真的啊。”

片山默想片刻,松了一口气又说。“不管怎样,他们都是恶棍。阿部校长和富田老师都是。因为他们至少计划杀害森崎老师。这一点,他们算是得了报应啦。富田大概不可能再当老师……你可以满意了吧。”

片山说着伸出手。想抚摸一下福尔摩斯的头,不料福尔摩斯煽动了几下鼻子,把脸侧开了。

“香是不是?科隆香水,懂不懂?”

片山说着就自顾地红了脸。

晴美从浴室出来了。

“洗得舒服极了。”

她在丰盈的身子上卷着浴巾,红潮着脸蛋进来了。看到哥哥还没脱下西装,惊诧地问。

“呀,还有工作吗?”

“嗯……有一点点……”

“不是告一个段落啦?那今儿晚上是不回来了?”

“大概吧。”

“好吧……福尔摩斯,咱们女的跟女的,好好过一晚吧。”

晴美说了这些,忽地微蹙眉心又说。

“化妆室的门是不是没关好?”

“干吗?”

“有香精的味道。”

片山微微一愣。说。

“是科隆香水啦。”

晴美哑然,看了一会哥哥,这才眼睛一亮说。

“哇!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片山腼腆地说,“是不知不觉间就这样啦。你不会生气吧?”

“一点也不。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这不是好美妙好美妙吗?那你们到哪儿的旅馆?”

“不,是她的房间。”

“那么是女生宿舍啦?”

“嗯……”

“非法入侵。可要逮捕啦!可是哥哥,你也蛮有一手嘛。但是,那一身邋遢模样。

像什么嘛。“

晴美不客气地睨了一眼片山的西装、领带。

“有什么不妥当吗?”

“又不是去抓凶手。不能穿得帅些吗?”

“惯啦。”

“我送给你的花衬衣呢?”

“那件橙红的?!”

“对呀。那件才好。等等,我帮你选吧。”

晴美迅速地穿好了自己的便服。然后从衣橱把一件件衬衣、宽裤、斜纹呢上衣、领巾、袜子等取出来。

“换啦换啦。”

“全部?”

“对。内裤呢?不要穿那种松紧带松了的。”

“换过了。”连内裤也被迫得非换不可,那还得了。片山慌忙如此回答。

于是橙红衬衣的领口,露出胭脂红的绢布领巾,片山成了一个“花花公子”啦。

“不会怪怪的?”片山照照镜子,担忧地问。

“不会。帅极啦。”

片山总觉得不以为然。可是看看表,非出门不可了。

“那我走了。”

“加油哦。”

让妹妹来加油,怪极了。

“你也小心。”

“放心好啦。”

“……是不是也去找找朋友?”

“太晚啦。”

“是啊。”

片山总算放心了。

“哥哥,你想和那位小姐结婚吗?”

“还不晓得。”

片山笑了笑,摇摇头又说。

“我这边有意,人家可末必呢。”

“那就让人家也有意吧。好好地加油。”

“谢啦。”

片山步出了公寓。外头却是东京罕有的澄澈星空。

十一点差两三分钟的时候,片山来到后门,雪子已经在那里等着。

“哈依。”

“来啦,名探先生。”雪子说着,端详了一会片山又说,“帅极啦。”

“我妹妹让我当模特儿啦。”

“真的。”雪子笑笑说,“进来吧。”

片山翻过了栅门,跳到里头。自己都觉得轻盈多了。

雪子穿着丁尼布长裙,上身是宽松的粗毛线衣。看来太宽松,好像是借来的,可是套在她上半身却一点也不会不自然。这就是年轻女郎的感觉吧,片山想。进了房间,雪子马上问。

“喝什么?鸡尾酒还是咖啡?”

“随便好啦。”

“还是咖啡吧,喝醉了就不好。”

雪子说着笑笑。

“案子呢?都了啦?”雪子喝了一口咖啡问。

“差不多吧。”

“怎么这么不肯定?”

“是还有一点点不十分确定的。”

片山简单说明了富田和阿部的供述。“好比桌子和板凳的事,就完全不清楚。”

“也许没关系。说不定只是恶作剧。”

“那样的话就没问题了。”

“不要太烦恼吧。”

雪子用她那柔软的手指头抚了抚片山的脸。

“也还有一件事。”

片山忽感心口砰然。

“是什么?”

“卖春集团。”

“哦……”

“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吗?森崎老师要我查的,本来就是这件事。可是查着查着,就被卷入杀人凶案里。”

“这方面还要继续查吗?”

“我是准备查下去。”

“这才是我们的名探呢。”雪子说到此停了一下,“可是,今天晚上,该好好休息啦。”

“那当然。”

雪子把盛着杯子、糖罐等的盘子推向一边,往片山这边挪过身子。

“……吻我。”

雪子闭上了眼睛,片山便怯怯地凑过脸把唇压过去。以为互吻的刹那会触电的,倒没有。只有若有若无的电流掠过去,给他轻快的刺激。

“……对啦。”

“什么事?”

雪子缩退身子说。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的。差一点给忘了。”

“不会是又有凶案吧。”

“不是。”

雪子迟疑了片刻才说,“是炸弹的事。”

片山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是那位秋吉老师弄的。”

听了雪子的说明。片山抓抓头皮说。

“唉唉,怎么搞这种危险的玩意呢。”

“他自己也在提心吊胆。如果有人捡到,打开……”

“确实不见了吗?”

“我帮他找了老半天,没找到。”

“是有人偷走了吗?”

“我想不会吧。可是也不一定。我没想到这一点。”

“秋吉老师有没有把香烟盒的事告诉过别人?”

“他说没有。”

“不可靠。好比喝醉了酒,很容易说出来的。”

“是啊。”

雪子顿了顿又说。

“怎么办?”

“这个……得问出是怎样的烟盒,通知全校的人才行。”

“对呀,万一有人捡到,那就不得了。”

“好。咱们去找秋吉老师去。”

“现在吗?”雪子似乎不太愿意。

片山起身了,但想想又坐下去说,“还是明天吧。”

“万一……万一晚上有人捡到……”

“不会吧。”

两人落入沉默里。

“……还是走一趟吧。”片山又说。

“也好。”

秋吉在半夜里被叫醒,者大不高兴,不过看到片山的衣着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

片山请秋吉画了烟盒的图。是金属外壳的、很常见的那一种。

“你说怎么处理好呢?”

“加上说明。做成海报,在学校里多张贴几张。而且要在出命案以前才好。”

“明白了。那我明天就……”

“现在!”

“现在啊?”

“让大家明天一早就知道这消息。”

“可是,都已半夜了。”

“说不定明天早上就有人捡到呢!如果有人死了,你便是凶手。”

“好吧,好吧。”秋吉发颤了。

在片山和雪子帮忙下,画好十几张海报,已快两点了。

上头,用红色奇异墨水写了好大的“注意!!”,下面有着了色的烟盒,文字是,“发现到这种烟盒的人,请干万不要碰,并速与校警联系。当心爆炸!”这“爆炸”两字也是红的。

“十张,够啦。”

“呀!”雪子叫起来。“不行,这一张忘了”爆炸“两个字用红的。”

“没关系吧,只一张。”

“可是。万一因这一张,有人忽略了怎么办?”

“那就再画一张吧。”

又花了十五分钟。

“秋吉老师,把这些拿去校内比较醒目的地方张贴吧。”

“好吧。”

“还有,请明天。不,是今天啦,下午到警视厅走一趟。”

“是。”

“那就再见了。”

总不用再去帮忙张贴吧。两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学生宿舍。

“两点半啦。”

“真是料想不到的。”片山说着,把身子掷向床上。

“累了是不是?”

“嗯。”

“睡吗?”

片山喘过了一口气。男人大丈夫嘛。当然还有余勇!画些海报就喊累,像什么话!

他向自己鞭策激励着。爬起来说,“是要睡,不过现在不睡。”

“可以吗?不用勉强的。”

“为了你,有什么要勉强的。”

片山仲出手,把雪子的腰肢揽过来。两人交换了个长吻,倒进床里。

“……你真美。”

难道没有更恰当的话吗?片山想着。

“谢谢你……完了以后也希望你会这么说。”

雪子微笑着低语。片山压到她身上去。

忽然传来敲门声。

“吉家同学……吉家同学。是我,秋吉!”

片山悄声说。“装睡吧。”

“嗯……可是,万一……”

“万一有人炸死了是不是?哎哎,真要命!”

片山又一次爬起来,大踏步定过去打开了门。

“呀,是你。”

秋吉瞪圆了眼。手上拿着一张海报。

“有什么事吗?”

“我想学生宿舍里也该贴一张,可是不晓得在哪里好——”

“楼下电梯旁有告示牌,贴在那里最好。”雪子也探出了头说。“老师缺课的通告都贴在那里,大家都会看的。”

“对对。谢谢你。打扰了,对不起。”

秋吉神秘地笑笑就离去。

“真是。”片山关上门又说。“这回,不再有人打扰了吧。”

“如果再有人来,一定要装睡啦。”

“对。”

片山就那样地站着。把雪子的身子紧紧抱住,一面吻她,一面把她的毛线衣下摆往上揭去。手直接碰到她的肌肤,使他心口不禁一震。

雪子忽地离开他往后退了两三步。缓缓地把那身宽松的毛线衣脱下。里面什么也没穿。那年轻的、绷紧的乳房那么突然地在眼前出现。使片山觉得目眩。咕噜!他干吞了一口口水。

“其他的该由你帮我脱吧。”雪子在床上横躺下来并说。

片山慢慢地走近床,伸出颤抖的手,轻触雪子的胸脯。浑身的血沸腾着。眼睛好像戴上了一副滤光镜般,整个视野都在燃饶。

雪子伸过双臂,把片山搅进怀里,片山也顺势栽下上身抱住她。血液仿佛忽然集中在头部,但闻巨槌阵阵敲击脑顶,在一片天旋地转里,胡乱地把雪子剥成赤裸。

好笨拙,可是雪子倒也承受着片山的爱抚,让气息急促着。是雪子领航有方吧。节拍配合得不错,几乎不像是头一遭。她留心着不使自己妨碍片山的爱抚,帮片山脱衣服。

然后,“要吧,把我要去吧……”

说罢就把自己整体地交给片山,闭上了眼睛。这是决定性的瞬刻!片山觉得全世界都在给他声援,一股气地就要……

雪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

“哦?”

片山正要突击。好像迎头挨了一棍。

“怎么啦?”

“什么声音?”

“我没说什么呀。”

“不是你。好像是惊叫呢。”

“我没听到……”片山微感不安。

“我确实听到的。”雪子一本正经。

“哪个方向?”

“不知道。好像是走廊尽头那边。”

“怎样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是一种惊叫……”

就在这时。拼命似的惊叫声在走廓上传过去。

“哎呀!”

“是这个吗?”片山这回听到了。

“对,就是这个。”

“的确像惊叫呢。”

片山的茫茫然的脑子。这时蓦然清楚过来了。他霍地从床上起身。

“是惨叫!出了什么事呢?”

片山说着一跃而下,奔向门口,雪子连忙叫住他。

“你那个样子,不能出去呀!”

片山一惊,拼命地从棉被里搜出衣裤,把前后穿反了,再脱下又穿上,总算穿好了花衬衣和长裤,开门飞奔而出。雪子也穿好内衣裤,信手取了一件袍子披上,随后赶去。

片山出到廊上迅速地环顾左石,一时猜不出惨叫声来自何处。正在他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前面第四个门被推开,一个女孩翻滚一般地出来了。片山奔过去一看,这女孩一险发白,浑身震颤,好像怕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你没事吧?什么事?!”

那女孩嘴巴一张一合,根本说不出话,不过总算伸出手指,指出了门。片山已经料到了一种最可怕的场面。往门里看过去。但是。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使得他一时愣住了。

一个男子扭曲着身子,倒卧在门内地毯上。肚子深深地插着一把小刀,血染了衬衣,地毯上渗出一个扇形血渍。他的手附近还有一把手枪。这些都是片山所料到的,料不到的是当那男子的脸徐徐地抬起来的时候。片山一看,禁不住大惊失色。

“……是你,片山……”男子吃力地喘着大气,沙哑着嗓音说。

片山好不容易地才恢复了自我,-个箭步飞奔过去。

“林。林兄……出了什么事?!”

从门边也扬起了短促的惊呼。是披着睡袍的雪子赶到了。

“这不是那位刑警先生吗?常常和你一块的……”

“就是他。去叫救护车,赶快!”

“好。我去请大学的医生。住在宿舍里。”

“拜托,拜托!”

雪子急步跑开后,片山把林的头部托起来。除了这以外,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也担心随便动会使他出更多的血。

“……片山……”

林一开口就激烈地咳起来。

“别说话,林兄!还不能说。”

“我看……看到……凶手……”

“凶手?什么凶手?”

但是,林已经听不到片山的话了。激烈地喘了几下,喃喃地挤出了话;“看到……”

说了这些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林兄!林兄!……林……”

片山的叫喊声渐小。最后只有把林的头部放下去了。死了。林刑警死了……几乎无法相信,可是……

“看到……”

看到什么呢?凶手?是什么凶手呢?片山想到这里忽地一惊。这里是女生宿舍。林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片山起身看看室内。床就在背后。它在室内一角。不容易看到。而床上正躺着一个棵身的女孩。肚腹被剖开。雪白的床单染成红色。她也死了。

原来是追缉的那个变态的杀手。他在这里看到了行凶现场。可是,反遭凶手杀害。

原本麻痹的感觉浙浙复苏过来了。充溢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和凄惨的场景,使他感到激烈的呕吐感。他蹒跚地退出门外。雪子赶回来了。

“我叫了救护车。医生也马上来。怎么样?”

“死了。”片山拼命地抑止呕吐应了一声。

“哎呀……”

雪子想走进房里。

“别进去!”

片山抓住了雪子的手臂拖回来。

“怎么啦?”雪子不解地问,“是怎么啦吗?”

“还有一个死者。”

“谁?”

早先发出惨叫的女孩颤声说。

“是清子!清子也死了!”

雪子冲进去,马上又冲出来了。

“告诉你别进去。还好吧?”

“没,没事……”

雪子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瘫痪般地在走廊上坐下去。好像起了连锁反应般地,片山也在她身旁瘫坐下去。三个人苍白着险坐着。女学生们被吵醒了,两个。三个地从门里探出了头。

第四章 终了和开始

一“真不得了啦。”

雪子在睡袍上再披一件长抱,可是看来好像还是很冷似的。也许是因为脸太苍白的缘故吧。

走廓上有一大堆刑警和鉴定课的人员。几个记者被逐出,还是要挤进来。这里成了深夜的急诊处。

“真是……林兄会这样,太意外了。”

片山好像自语似地喃喃说。

“一直都是在一块办案的吗?”雪子问。

“不一定。是个好前辈呢。”

片山胸臆里思潮起伏。乱成一片,使他不知如何是好。林承办的是森崎教授凶杀案,怎么会来到女大学生凶案现场呢?这不可能是巧合吧。难道接到了特别的命令吗?这一点,只有问三田村课长。可是打了两次电话部没人接。三田村几年前死了卧床多年的老妻后,过着独居的日子。到哪儿去了呢?天快亮了。过一会儿再打打看吧。

还有。林是干练的老手。能够杀他的凶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只要林兄能说一声有关凶手的事。不晓得多好……”

片山不觉地又发了牢骚。

“是来不及说的,是不是?”

“是说。看到凶手,可是就只有这些……”

片山说着又叹息了一声:“想封锁,可是不知道凶手是怎么个人。封锁也不管用的。”

“可以确定的,是个男子是不是?”

“不错。”

陡地,片山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奇异的想法,真的是男子吗……废话!当然嘛。女人怎么会把女人杀了,再分尸般地……不过。锐利的刀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并且凶手和被杀者之间也没有性行为。这么一来,岂不是凶手末尝不可能是女人吗?

如果凶手是女人,那么林遭毒手,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即使是像林这种干员,碰到女人,说不定也会有放松的一瞬。

“你怎么啦?”

雪子忧虑地看着片山问。

“哦?没有。没什么。”

“好像心事重重嘛。”

“嗯,是有种种想头……”

片山支吾其词。这想法太奇特了,还是暂时搁在自己一个人心里吧。

还有一桩令人担心的事。是晴美。如果晴美的男朋友真的是林,那么林被杀的消息,可能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片山希望能够亲口告诉她。而且应该在新闻报道这事件以前告诉她才好,他想。

“我想先回公寓一趟。”片山向雪子说,“也许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这一身衣服,恐怕不太妥当。”

“嗯……可是你可以走开吗?”

“没关系。马上赶回来。”

“那我就乖乖地回房间。躲在棉被里颤抖吧。”

雪子好不容易地装出了笑。

片山向附近的一个刑警说了一声,离开了女生宿舍。首先到停在后门的巡逻车上打电话找三田村。响了好久都没人接。正要挂上时。传来了声音。

“我是三田村。”

“我是片山。一大早就打电话,很抱歉。”

“没关系。出了什么事?”

片山一时不知如何措词。

“……是林兄,被杀了。”

“在哪里?”

“羽衣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好像是大学女生杀手干的。女学生也被杀了一个。”

“你说林吗?伤势呢?”

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说。

“过世了。”

缄默片刻。

“和林太太联络了没有?”

“还没有……”

“我绕过去告诉她。我马上出门。”

“是。”

这种艰难的任务。三田村是从不派给人家的。

片山让凌晨的冷峻空气震颤着身子。出到大街上。等了约五分钟才叫到计程车,直驱公寓。靠在座席上,心情便自然而然放松,睡意便也跟着袭上来。他这才想到。昨晚是没有阖一下眼睛的。

原本应该是爱的一天,却成了料想不到的一个晚上。片山苦笑了一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就落入睡眠里。被司机连叫了多次,好不容易地才醒过来。虽然只是假寐片刻,感觉却好过多了。看看表。还六点差几分。该如何向晴美说呢?沉重的心情,左思右想,揿了一下玄关的门铃,没多久晴美就起来了。“呀,是哥哥。”

“回来啦。”

“这么早哇。”她诧异地问,“不是吵了架吧?”

“还说呢。在那个女生宿舍,又有女学生被杀了。”

“天哪!”

“换个衣服,得马上走。”

“吃点什么吧?”

“不用啦。”

“不行。马上烤烤面包。还有火腿蛋。好不?”

“好吧……”

妹妹马上忙碌起来。片山看在眼里,觉得好难过。

“那昨天晚上,没有和她在一块吗?”

“是在一块,可是……”

“没什么,是不是?”

“嗯。什么也没有。”

是差一了点。几乎想这么说的,可是片山连忙缄口了。

“是这样的,晴美。”

“晤?”

“你……你认识林先生是不是?”

“林先生……嗯,认识。他不是来过几次家里吗?他怎么啦?”

妹妹口吻是若无其事的,但这种口吻到底有什么含义呢?片山迷惑着,还是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了。

“他被杀女学生的凶手刺了一刀。”

“哎唷。”

晴美回过了头。

“……死了。”

片山侧开了脸,不过仍暗地里察看妹妹的动静。妹妹静静地摇摇头说。

“好可怜……记得家里有太太和小孩是不是?”

“嗯。”

“真可怕。哥哥也要小心呢。”

“嗯……”

晴美把面孔转回平底锅了。片山一时茫然若失。

“原来不是他。”

片山禁不住地在嘴里自语。那么在新宿看到林,完全是巧合吗?

心里起了对林的愧疚感,不过也觉得放心了。可是。他想了想还是不能放心。这么一来,晴美的对手究竟是谁,岂不是又坠入五里雾中吗?

热的火腿蛋和吐司。外加一杯咖啡,人完全清醒过来了。换上西装,正要出门时妹妹叫住了他。

“哥哥。”

“嗯?”

“不要勉强去抓犯人。”

“咦。你怎么啦,我是一个刑警呢。”

“死了就什么也不是啦。”

“我不会有事的。”

“小心!”

跨过门时他又问:“福尔摩斯呢?”

“还在睡吧。可真是只奇怪的猫啊。昨晚一直不肯睡,自己玩火柴盒。”

“不是叫夜猫子吗?它们是深夜族。那我走了。”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从里头出来了,看到片山,伸个大懒腰。

“我想得太简单了。”三田村一脸严肃地说。

死尸虽然已经运走了,可是大量的血渍,还像刚刚流出来一般地鲜明。

“课长,林兄怎么会在这里呢?是不是奉了命令?”片山问。

三田村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是我要他每天晚上来这里监视的。凶手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如果让很多的刑警来埋伏。他便可能不敢现身,所以我要他独自一个在这里守候。”

“没有换班的吗?”

“我也提了。可是林坚持要一个人。他说请交给我,我便告诉他高兴怎么干便怎么干……。如今想想,好像是太勉强,才会落到这个下场。太累了,反而给凶手可乘之机。”

“唉,如果我和他轮班……”

“那说不定被干掉的是你啦。”

“嗯……”

“不管怎样,损兵折将,在一个主管来说。比溜了人犯是更大的失败。现在只有更下工夫,一定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是。”

一个刑警前来报告。封锁网里还没有出现可疑人物。

“知道了。封锁网可以解除了。大家去彻底搜查这一带吧。也许有什么遗落的东西。”

“是。”

“绝对不许遗漏。”

“是!”

三田村闭上了眼,用手指头压了压太阳穴。

“您还好吗?”片山忧虑地问。

“没事。头有一点痛罢了。”

“还是休息一会吧。对啦,请走这边。”

片山敲了敲雪子的房间。

“谁?”

“是我。”

门马上开了,穿上毛线衣和长裤的雪子走出来,不由分说地就抱住片山接了一个吻。

片山慌了,连忙说。

“哦,哦,等等……”

“唷!”雪子发现到在一旁惊异地瞪圆眼睛的三田村,说,“对不起。”

三田村绽开了笑。

“不不,没关系的,请不用客气吧。小姐。”

片山干咳了一声。

“这位是三田村课长。他有点头痛,想请你让他在这里休息休息。”

“好的。请,请进。”

“刚才的冲动,头痛好像好了。”三田村瞥了一眼片山又说,“可是这回血压好像升起来啦。”

喝了雪子沏的红茶,三田村似乎很开朗了。

“不晓得有没有线索?”雪子忧思地问。

三田村说。

“很遗憾。还一点也没有。”

“嗯……好可怕。大家都在吵着要搬出去啦。”

“难怪的。如果我也有女儿在这里,我会马上要她接回家里。”

“可是我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让凶手进房间里呢?事情一连地在发生啊。”

三田村点点头说。

“这一点,确实叫人猜不透。片山,卖春集团的事,有没有查到什么?”

“没有,还——点头绪都没有。”

“晤……真没办法。”

“这么说,被杀的女生还是把凶手当做客人,让他进了房间的罗。”片山说。

“要不然,还会有什么情况呢?”

片山禁不住地思考起来。雪子却独语似地说,“换了我,这样的时候绝不会再干下去的。至少非要凶手落了网。”

“所以我判断,凶手一定是不像凶手的人。”

三田村说着又加了一句。

“谁看了,都不会以为是个变态的人。不过事实上,变态者乍看也都不像是那种人的。看样子,想请个假也不容易了。”

三田村说到此,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又说。“杀森崎的凶手是抓到了,可是这边的,非早些破案,报界恐怕就要来个总攻击啦。”

“阿部校长家,有没有找到什么?”

“还没有。不过这边只是时间问题吧。他们会招的。”

听口气,好像认定森崎凶杀案已经破了似的。其实。片山仍然觉得还有不干净的什么。

“真感谢你的款待啦,小姐。”

三田村说着起身。

“不,不,哪里的话。”

“以后,我会让他们严格戒备。请你放心好了。”

“谢谢您,我会放心地睡觉。”

三田村又转向片山,“你也参加这里的埋伏吧。”

“是。”

“可不能光是警戒这位小姐呀。”

三田村轻轻地笑了笑,自顾离去。

“……这位警察先生人真好哇。”

“嗯,人是挺可怕的,可是确实是个好上司。是我已故的老爸的最要好朋友,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受他的照顾了。”

“原来如此。看来的确是个可以信靠的人。真了不起。”

“喂喂,你可不要见异思迁啦。”

“傻瓜。”

雪子笑着把唇儿凑过来。让彼此的唇瓣交叠着,雪子悄悄地低语说。

“晚上,还是要值班吗?”

“这个还不晓得呢。在这里埋伏,也是轮班的。不知道会轮到几点的。”

“空下来的肘候……”

“一定来。”

“可是,在这里真讨厌。有人干扰,而且会有不少刑警在守着。”

“对呀。”

“咱们去找个旅馆吧。不过,我可不喜欢那种不干不净的。”

“那就帝国饭店吧。”

“也不用那么高级的。……找个跟你的薪水相称的吧。”

这真是狠狠的一记呢。片山只有苦笑了。

不晓得是不是三田村有意安排的,片山轮的班到十点就结束。片山答应雪子,一下班就去接她,因此他心情轻松愉快之至。

白天,又搜查富田在教师宿舍里的房间。是希望能找到杀害森崎的证据,却徒劳无功。阿部和富田两人依然坚持原来的供述,不承认行凶。片山觉得实在不可解。这两人和死掉的今井,似乎是凶手无误,可是他们只承认订了杀人的计划,却不肯承认杀了人。

这真是奇怪的事。要撒谎。也该撒得漂亮些啊。

其实,片山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像是会撒弥天大谎的脚色。他们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那么凶手是另有其人,并且密室之谜便也依然不可解。

礼拜六了呢……入夜后,片山依照指示,到一个能看到后门的隐秘地点去埋伏。他突地想。已经一个礼拜了。那种幢餐厅监视这学生宿舍,然后为了搭救想潜入雪子房司的大中而费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臭汗。那是上个礼拜的礼拜六那天。

这一个礼拜,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首先是礼拜天早上,发现到餐厅里的桌凳全部不见了。那里的惊诧,真是非同小可。这过不止。下午从姑妈嘴里听到晴美有个中年爱人的消息,又受到一个冲击。而在这个晚上。不。应该是星期一凌晨二点左右。

森崎被杀身死。还是在奇异的密室里。

接下来是礼拜一深夜。佐佐和美。成了连续凶杀案的第二明牺牲者。

礼拜三。森崎的校葬,发生炸弹事件。并在Y建设听到了阿部校长的贪污暗示。

礼拜四请了一天假。但是在大饭店的庭园里。雪子和相亲对手碰上了,那是一桩对心脏颇为有害的相逢。根本没有静下来好好休息的机会。这天晚上。因为福尔摩斯抓破了照片。终究解开了密室之谜。尽管依然还有若干无法澄清的疑问……

礼拜五。逮捕富田和阿部。今井的死于非命。是桩可怜的事。可是森崎凶杀案。总算表面上有了个结果。—夜里。为了与雪子共渡一宵。来到女生宿舍。却不料为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化学老师所做的烟盒炸弹。画海报画到深更半夜。好不容易地才要把雪子据为己有。竟然又发生了第三位女生牺牲者被……甚至连监视的林刑警也遭了毒手。一命呜呼。现在——礼拜六晚上。为了戒备连续凶杀案凶手。埋伏在这里。

片山想,在一个礼拜里连串地发生这么多的案子。该是空前绝后吧。并且在这当儿。

他不仅仅是一名刑警而己,同时又扮演了哥哥、恋人的脚色。多忙碌多累呀!

片山想起昨晚在他臂弯里拥住的急促着气息的那年轻活泼的裸身。胸口禁不住地又鼓动起来。今晚。她将归我所有。以不受任何干扰。尽情互爱,“喂……”

突然。从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使片山跳起来。

“谁?!”

片山的惊诧。使对方也吓了一跳。

“是我……秋吉,”

“啊……”

片山抚了抚胸口:“吓找一跳。怎么啦?烟盒呢?找到了吗?”

“没有……是你昨天晚上。要我今天下午到警视厅走一趟的。”

“哦。对啦。”

“真糟糕。我去了的,”

秋吉似乎老大不高兴。

“昨晚发生了那种事,所以忘掉了。”

片山只好借口搪塞。

“我不知道出了那种事。所以照你的话去了。你又不在,有人问我什么事。我便说‘关于炸弹的事’结果被当做过激派的什么关系人。给侦讯到现在才放出来。”

“这真抱歉啦。”片山忍俊不禁地,“可是。也算一帖好药吧。以后请不要再做那种东西。”

“够了。够了。不过东西没找到。我夜里也没法安心地睡。”

秋吉看来确实累惨了。

“对啦。秋吉老师,昨天忘了请教。那个烟盒,除了老师以外。没有人知道吧?”

“没有。”

“好比和朋友喝酒的时候。不经意地说出来……”

“我不喝酒。”秋吉愤然地说。

“那太太呢?”

“当然不知道。海报上也没有我的名字,所以做梦也想不到是我造出来的。我吩咐校警一有发现就要通知我。不过也没有说是我造的。”

“是的。是的。”

片山心想。这一来就不可能是被偷的。当然。也可能有人在秋吉不知道的时候,查出了秘密。

秋吉离开后。轮替的刑警也来到。片山便下班了。雪子穿上明亮的奶油色西装长裤等着。片山给她轻轻一吻。便一块出来了。

“到哪里?”

“新宿的P大饭店。”

“真的?那里很贵啊。”

“贵一点也可以吧。”

“好嘛。那就顺便请我喝一杯鸡尾酒。”

片山打开后门让她先出去,并向埋伏在那里的刑警说:“喂。这里麻烦你了。”

刑警连忙现身说:“咦。我不是为了给你使唤才来的啊。”

“别吃醋吧。”

片山挽起雪子的手迈开了步。目送的刑警“啧”地响了一下舌头。把门关上。

“咱们叫计程车吧。”

“好大方嘛。”

等候片刻。总算来了一辆,两人这才开往P大饭店。他们所搭的计程车后面,有一辆自用车保持着一段距离跟上。

二“干杯!”

片山和雪子把盛满香摈的酒杯轻轻地一碰。

“可不要过量哦。”

“这样的酒,不碍事。”

片山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胸口突地起了一阵灼热。几乎呛住,顷刻间脸就胀红了。

“看。你这人。”

雪子忍不住地笑开了。

“没。没问题……吃点东西就散了。”

已经十一点了。可是最上层的餐厅还热闹得很。钢琴、横笛、大提琴的三重奏奏出了准古典式的乐曲。半暗不明的照明里,各桌上的红蜡蚀火光淡淡绕地摇曳着。真是上乘的情调呢。

一个月份的薪水可能要泡汤的。片山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和雪子相对着,各使刀叉。张口大嚼牛排,他倒确实觉得是值的。

在淡淡的灯光里。雪子那动人的美。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片山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心情,不过也有另一种讽刺般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管你怎样爱她,可是在她。像你这样的货色,只不过是游戏的对手之一罢了。

这不用说的。一介穷警官,她才不会真心爱你吧……

“常常和森崎老师一块到这种地方来的,是吗?”

“偶尔。可是他不太喜欢这种一本正经的场台。……问这干嘛?”

“没有……随便问的。”

“人都不在啦。咱们不要提他吧。”雪子静静地说。

“嗯……”

片山不禁向自己提醒:对,森崎已经死了。我竟然在为死人吃醋。为那种自卑感而烦恼。无聊透顶!我不是还活着吗?而且就要抱她吗?一钟奇异的自信,从体腔深处。

涌上来了。

“我想问问你。”

“是什么?”

“你觉得我如何?只是一个玩伴吗?”

雪子吃惊似地看着片山反问:“问这干嘛?”

“如果是,那我也当玩儿了,不提一些啰唆话。”

“如果不是呢?”

“毕业后要你嫁给我。”

长笛在奏着含优的圣母玛莉亚的旋律。两人默默地倾听。

——雪子打破了沉默。

“肉快冷了。”

“嗯。”

两人各吃了一口肉,默默互视。看着对方用力地在嚼着。禁不住地笑起来了。

“……好好吃。”她说。

“嗯。”

“这味道得好好品尝一下。恐怕不容易再吃到呢。”

“为什么?”

“凭你的薪水。能够常常吃吗?”

雪子微笑着又加了一句:“难道让我也出去工作?”

“槽啦!”

片山把手伸进西装里的口袋惊叫起来。

“怎么啦?”

“钱包不见了!”

“刚刚不是付了车费吗?”

“放零钱的是有。可是装钞票的……对啦。今天早上赶回夫换衣服的时候……”

醉意一下子就散光了。

“放心。吃饭钱我还可以付。”

“抱歉啦。”片山泄气地说,“……婚约呢?要解除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雪子笑起来了。

用雪子的钱付了账。两人出到大厅。片山看看表说:“十二点了……明天早上。没钱就出不去了,我还是回公寓一趟。把钱包拿来吧。”

“快回来。”

“嗯,很近。有三、四十分钟够啦。抱歉。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吗?”

“好吧。可是你得快一点回来。要不然。我会睡着的。”

雪子扮个鬼脸笑着说。

“那我这就用飞的!”

片山说罢就急忙跑向大门、飞奔进停在玄关口的计程车。门卫惊诧地目送着他。

雪子拿了房间的钥匙。走向电梯。

“要结婚吗?……”

太突然了,还不能有一份踏实感,但胸口倒有一种期待的鼓动。就像还是个处女那样地……

我也爱上他啦。她想。

雪子进了电梯以后,从稍有一点距离的杂志架边,有一双眼光正在看着她。电梯门上的标示灯亮到“一○”就停住了,这男子才缓缓地走向电梯。

雪子打开锁进了房间。是个套房。有一副小型的沙发。先挨到窗边看了一会新宿的夜景,这才关上窗帘。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做什么好。不过很快地就想到了。把一切准备妥当,让片山来到以后可以马上上床。

脱下西装和长裤挂在衣架上,然后进浴室。放了水。卸下内衣。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裸身。做了个姿态。不能自禁地,笑就涌上来了。好快活。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小女孩似的。就像明天就要放暑假了。然后。她开始淋浴了。

小峰在管理员室里。从沙发上起身,抱住自己的头呻吟了一声……好家伙,我真衰老啦。这么一点酒。不久以前,喝下了也不怎么样。脚步也稳稳的。可是如今呢?连什么时候回到这房间里,都想不起来了。看看钟,是午夜十二点十五分。怎么搞的。就那样睡下去就好的。不,在沙发上过夜。明天全身骨节都要发痛呢。

“去小便吧。然后睡他一个大觉。”

小峰蹒跚着步子正要走去。不料看到窗台上有个异样的东西。是什么呢?

一个发着金光的东西。上前一看。是一只烟盒。

“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嘛。”

小峰将它取过来端详。烟盒,装香烟的。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的。是在哪里呢?

怎么会放在这样的地方呢?谁放的呢?左右看看。没有人影。八成是学生捡到了,放下来的吧。捡的?对啦。哪儿贴着一张海报。上面画的,不就是这烟盒上的原样吗?

眼睛不行啦,没有细心去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一定是有人掉了。在找的吧。明天,送到办公室去吧。

小峰把烟盒搁在桌上就去方便一下。该睡啦。他伸了个懒腰。他再看了一眼烟盒。

睡前再抽一支也不坏。只要把烟盒还给人家,里头的香烟抽了也不会怎样吧。说实在的。

这么漂亮的小东西。还真想要呢。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手伸向烟盒。打开了盖子。

片山让计程车等着,急步奔进公寓。他看到窗口的灯光熄着,心想晴美也许不在吧。

她说过说不定去看看朋友。得跟她好好地聊一次才行呢。他想。嗯,趁还不至于太迟的时候……

不出所料,揿了门铃也没有人应。只好取出钥匙打开门进去。点了灯上去,衣橱上果然还放着钱包。

“哎哎,真要命!”

正想塞进内口袋的时候,忽然又想起该先看看里头。打开一看一空的。

“怎么会!”话脱口而出,“不可能……”

确确实实放了一万元钞票的。慌忙打开抽屉,也没有。

“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晴美吗?不可能吧!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喂喂,我是片山……什么?你说什么?”

片山叫起来了。是埋伏在羽衣女大的那位刑警打来的,嗓音透着惊慌。

“炸弹!爆炸了!”

“有人被炸了没有?”

“管理员老头。学生宿舍的管理员!”

“小峰老人吗……死了没有?”

“整个脑袋给炸掉了!救护车啦。消防车啦。都赶到了。乱成一团。好像没有别的伤者。”

“我这就赶过去。”

扔下话筒,手上的空钱包也随手一扔。好担心钱哪里去了,可是这会儿有更紧急的事。想必小峰老人是捡到了烟盒,随便打开的。造了那么危险的东西的秋吉。这一刻恐怕也在着急着,可是片山也帮着画了那么多张海报。也算是有了一份关系,非去看看不可吧。

一看。福尔摩斯也醒过来了。抬起头正在望着片山。

“福尔摩斯,抱歉啦。我得马上走。你看家吧。”

可是福尔摩斯却轻捷地一蹦,跳到他的肩头上。

“不行,不行!下去吧。我得赶路。十万火急呢!”

片山想把它放下来,可是它就是不依,死死地趴在那儿。片山只有由它去了。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叫一辆……不不,下面计程车还在等着呢!”

从公寓里奔跑出来,冲进计程车里。

“到府中的羽衣女子大学。十万火急!公务!”

片山出示了警察手册。

“是!”

司机也吓着了,连忙发动。不料这时福尔摩斯却轻轻地拍起他的肩膀来。

“干吗?……呃,有什么事?”

刚刚这么问过,他就想起来了。啊,雪子!

“喂喂,先绕到P大饭店!”

“是。”

“十万火急。私事!”

“怎么还不到呢……”雪子躺在床上自语。

她穿着一件淡蓝的睡衣,玲珑曲线丝毫毕露。为了这个晚上,白天特地赶去买的。

她希望能给他一点新婚〔?)的气氛。细心地洗过澡,淡淡地化过妆,还轻喷了一抹香水—别说片山,任何男性看了,没有一个不会陶然欲醉吧。该回来了。难道忘了房间号码吗?不可能。十楼的十号。“一○一○,是容易记住的号吗呢”,他还这么笑着说过。

给公寓那边打个电话吧,她想着把手伸向床头几上的电话。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来了。

“总算来啦!”

有点生气,却也立即放心了。她弹簧一般地眺下床,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怎么去了这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门前,一瞬间,肚腹就挨了狠狠一拳,嘴里哼了一声就蹲下去了。痛得四下忽然暗下来了。

男子把半失神的雪子抱起来,掷在床上。雪子想爬起来。但另一拳又落到下腹,使她痛得蜷缩成一堆了。男子把雪子翻成仰卧,绑了她的眼睛,井把手帕塞进她的嘴巴里。

最后从大衣口袋掏出细细的绳子,将她的手脚捆绑住。

这一切都做得那么干净俐落,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就停当了。雪子这时也恢复了感觉,并发出呻吟声,那男子便开口了。

“醒过来啦?”

是一种奇异地压抑着一般的嗓音。

“你是动弹不得了。”他用毫无感情的嗓音说道:“手脚都绑住,你就不用想挣脱了。”

雪子拼命地挣扎。

“我就是杀死了你们大学的三名女生的凶手。”

雪子停止了挣扎。

“我一直盯你们的梢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找着房间。我在走廊上徘徊的时候,侍者送来了香槟,听到了声音才明白过来的。”

这是那种没有情感、没有抑扬的口吻,淡淡的。

“…你好美。”男子继续说,“透过睡衣,可以看到美妙的身体。但是,你知道你罪孽有多么深重吗?这样的美色,你知道会把多少男人拖引进罪恶里……美丽的女人都是生就的娼妓,是命里注定要犯罪的。”

这是偏执狂的说词。但是,这位偏执狂既不会歇斯底里地叫喊。也不会诉苦。也因此更令人觉得可怕。仿佛有一股真正的疯狂,在口吻里的底层流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提这些吗?你不是傻瓜。我以前杀的女人们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说了她们也不会懂,所以不发一言就杀掉了。可是你聪明。懂不懂?我说的话,你都懂吧……我要杀你。但是。我是要借此把你从罪恶救出来。用血来洗净。以后你就不再引诱男人了,也不再使男人堕落……就是得救啦。”

男子挨过来,站在床边。

“你是看不见的。我的手上,现在,握着一杷剃刀。”

雪子浑身喷着汗水。得想想办法才行。她是这么想着,可是恐怖使她全身冻僵了,不能动一动。

“好快呢。……痛苦只是一瞬间罢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马上结束。老实话,你的美使我动心。连我都这样……我真不忍割破这样的皮肉。可是。也因为如此,所以我不得不干……”

男子突然上到床上了,不由分说地把雪子紧紧压住。弹簧猛地上下摆荡。睡衣披掀开,手压住了下腹。雪子浑身颤抖起来。

“祷告吧!向神祷告吧!”

冷冰冰的刀刃触到柔软的肚腹上。雪子反射般蜿蜒着挣扎。皮肤上电击股起了一阵痛楚,一线血渍倏地往侧腹部流泻。

“静下来。越挣扎就越痛。对啦。就这样静止着。”

雪子放弃了挣扎。全身无力了。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雪子!”

是片山。

“来晚了。对不起。”片山在门外喊叫道。“不得了啦。打开吧。……喂喂,是睡着了吗?”

砰砰的敲门声。男子从床上下来了。雪子这才喘过了一口气。

“……怪啦。”门外。片山还在咕哝。“一定是等累睡着了。怎么办?去打个电话把她吵醒吧。”

肩膀上的福尔摩斯“冬”的一声跳下来。这时,“克察”一声,门锁开了,同时门把也转了一下。

“怎么,不是睡着了?”

片山松了一口气。门往里头打开。里头暗暗的。福尔摩斯尖叫了一声。剃刀迅速地从里头砍了过来。同时。福尔摩斯猛地一纵。

“哎唷!”

福尔摩斯的利爪戳进那人的手腕,剃刀就掉下来了。男子的动作也异常快,手臂一甩,把福尔摩斯甩脱,然后抓起站在那里的片山的臂膀往房间里用力一拖。片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傻愣愣地站着,突然被这么一拉,人就庄前一扑,翻了一个筋斗滚进房里去了。在这当儿,男子已经飞奔而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这是怎么搞的嘛!”在黑暗里,片山叫,“雪子!”!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这才看清房间里的情形。老天爷!雪子被捆绑着,眼睛和嘴巴都被蒙住。而且只穿睡衣,胸部以下都被掀起来。那柔滑的雪白肚腹上,还画着一条鲜红的血痕。

“雪子!”

片山急忙奔过去,解开了捆缚。雪子自由了以后拼命地抱住他的胸口。

三“平静下来了吧?”片山问。

雪子从床上向片山以微笑来回答。脸还苍白,但冲击好像过去了。

这里是P大饭店的另外一个房间。

“只是表皮上的伤,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也不会有疤留下来。”

“好极了。可是很遗憾,今晚又泡汤了。”

“已经三点钟了。”

“这么晚了!”雪子吃了一惊似地说:“我觉得还只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呢。”

一○一○号房里挤满着鉴定课的同仁们,吵成一片。连续杀人的凶手终于留下了重要的线索消失了。这些搜查的同仁们会这么兴致勃勃,实在是难怪的。雪子说。

“福尔摩斯真成了救命恩人啦。得好好道谢才行。”

“我也是。要不是那个时候福尔摩斯扑向他,我不知能不能活命呢。”

福尔摩斯一个喷嚏也没打,在旁边的沙发上蜷成一团酣睡着。

“能抓到凶手吗?”

“一定的。把剃刀留下来了,福尔摩斯也给他留下伤痕。地毯上还有几滴血。不久一定会落网。”

“如果我能看一眼他的面孔就好啦。”

“声音呢?有印象吗?”

“不清楚。怪怪的。”

“能够看准你,盯梢盯到这里,可见以前交谈过也说不定。”

“对呀。我会好好地想想。”

“不是说在走廊上徘徊了一阵吗?天亮后,我会找服务员问问。”片山吁了一口气又说。“你睡吧。什么也不用担心。旅馆费有公费可以开支的。”

两人相对一笑。

“……对啦,有一件事。”

这个时候,可不可以告诉她呢?片山有点儿担心,不过还是把小峰老人被烟盒炸死的事说出来。

“小峰老伯!”

“也不晓得在哪里捡到的。贴了那么多海报,怎么会……”“他眼睛不太好。”

雪子停了一会才又说。

“好可怜。”

“是啊。人是有点倔,但不是坏人。所以我想赶到大学那边去瞧瞧。”

“我没关系的。”

雪子点点头。

“你睡吧。我会再来。”

“好的。吻一个。”

两人交换了一个暖热的吻。

“真不得了……”片山来到学生宿舍门口。不禁脱口说了一声。管理员室的窗子炸成粉碎,整个廊子都是散乱的玻璃碎片。不但玻璃,连窗框也扭曲了。

“福尔摩斯,你可别下来。玻璃碎片这么多,会刺伤的。”

片山细心地移步,望了一眼屋里。炸弹威力不小。里头像被龙卷风扫过一般,乱成一片。加上电视的萤光幕好像披什么破片击中爆炸了,到处是玻璃碎片,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碰。片山只有撤退了。

学生宿舍前面仍然是救护车、消防牢、巡逻车等乱成一堆。传播界的记者们也在凑热闹,灯光照过来扫过去,如同白昼。片山找了一个埋伏在学生宿舍的同事搭话。

“把你搞惨啦。”

“可不是。这间大学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这位刑警嘀咕个没完,“变态的来了,主任被杀了,校长贪污。然后是炸弹。下面可不晓得还有什么。”

“一定是战争吧。”片山笑着说。

这话末免不够谨慎吧,因为出了人命。然而这么接二连三地出事。已经可怕过头了,令人禁不住想开开玩笑。

“那个连续杀人的杀手又出现了。”

“在哪里?”同事惊诧着。

片山向他简单地说明了今晚的事件。

“那么说,你的她差一点遭了毒手罗。”

“对呀。可是凶手不可能事先知道我们去P大饭店,因为我们也是临时才决定去那里的。”

“这是说……”

“我猜,一定是从这里跟踪我们的。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车子?”

“这个吗……没注意到。我只顾看住学生宿舍。”

“难怪的。”

“不过……等等。”

“想起来啦?”

“好像有一辆车子,从后门前开过去。”

“真的?怎样的车?”片山急切地问。

同事却抓抓头皮说。

“不……只是觉得好像有……并不是确实看到。”

就在这时,有个人边大叫着边奔跑过来,那些记者们便也不约而同地拔起腿奔过去。

“出了什么事……”

正好有个刑警跑过来说,“糟糕啦!一位老师,跑到那边楼顶,好像要跳下来!”

“老师?是不是秋吉老师?”

“对对,就是这个姓氏。”

“不行!福尔摩斯,咱们去。”

福尔摩斯一跳而下,向前跑去,片山也从后跑,奔往教师宿舍。因为自己制造的炸弹炸死了人。冲击必定很大。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但人命关天哪!

来到可以望见教师宿舍的地方,片山愣住了。迟了吗?

记者和穿白衣的男人乱成一堆。有人提着担架赶,也有人在大喊。“快叫救车开过来!看样子,已经跳下来了。

片山在嘴里叨念着“阿门”,急步挤人人群。他不是基督徒。但觉得念阿门还不致太阴惨些。

“死了吗?”

“还用问。”

“不一定哪。”

“头破了吗?如果破了,那就一定死了。”

在一片信口胡扯声中,片山好不容易地找着了一个穿白衣的人员。

“死了吗?”

“没有。”

“真的?”

“真是奇迹。掉在花圃的松土上,只有擦伤。目前虽然失神。不过很快会醒的。”

片山吁了一口气说,“好极了!运气不错。”

“对。只差十公分,否则头骨和颈骨都要碎了,活不了。”

秋吉被移到担架,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走了。片山目送着红灯一闪一闪地远去后,这才发现到一本正经地坐在脚边的福尔摩斯。

“真够幸运是不是,福尔摩斯。那个法兰肯司握先生人挺不坏的。真不希望他死掉。

你说是不是?咱们这就回学生宿舍去吧。“

起风了,片山打了个寒颤。

头骨和颈骨都碎……那多可怕!

“头骨和颈骨……?”

片山忽地又站住了有一个人就是头盖骨和颈骨断了的。那是森崎……听说凶器是……扁平的钝器,或者跌落在地上,打在墙上……是掉下来的!死因不就是坠落吗……那验尸报告为什么不这么写呢?想想便知,那是当然的啊。可是因为尸首横躺的地方是那种情形,所以根本就不会想到是摔死。

真相到底如何呢?如果阿部他们是真凶,那么他们是把森崎从某一个很高的地点推下,后来才由富田冒充。这是假定阿部他们是凶手……

片山又开始移步,来到那幢速盖餐厅前停住。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定定地看着它想:怎么也没法相信阿部他们是凶手。最难破解的是桌凳的失踪。它们为什么被搬走了呢?是谁搬的呢?阿部他们坚决说不知道。如果说那只是恶作剧或者一种骚扰,末免太麻烦。然而,如果阿部他们不是真凶,那么密室之谜便再次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片山来到速盖房屋门口,打开门看看。门栓坏了,没有修。里头暗暗的。从正面的窗口。学生宿舍周边的水银灯光淡淡地照进来。情形丝毫末变。

如果森崎真的在这密室里被杀,那么是用了什么方法呢……坠落。是坠落便不需要凶器。但是,屋顶高仅两公尺半。当然,一个人从两米离的地方掉下来,受伤是可能,但头骨和颈骨折断。那是不可能的。屋顶没有穿过去的洞,也没有被掀开过的痕迹。并且也根本没有可供一个人落下来的地方。因为速盖房屋上面什么也没有,即使工程现场就在旁边,从兴建中的屋顶跳下,也只能坠落在中间的空地上。

谜就像拙劣的编结物,愈发地紊乱起来了。片山把门关上说,“走啦,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正在玩弄披扔在地上的火柴盒。干什么嘛。一看,它正短短地露出爪。勾住火柴盒一角,想使它竖起来。

片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波兰或者哪里的一部电影。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比赛用一根手指头来竖火柴盒。每比一次。输者须脱去一件衣服。女的一连地失败,正在不知所措的当儿,男的说,“我是个绅士呢”,并把衣服还给女的,是这么一个场景。

“福尔摩斯。回去再玩吧。这里太冷啦。”

福尔摩斯竖起了火柴盒。抬头看看片山。片山心口一震。他忽然觉得福尔摩斯好像在告诉他什么。

“怎么,你想告诉我什么吗?”

片山蹲下来。福尔摩斯把眠睛往上移。片山也跟着往头上瞧瞧。黑黝黝的夜空,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吗?不……片山忽然间开始忙碌地看看上空,瞧瞧脚下,一连地来回看了又看。

“……难道……有这种事吗……”片山喃喃自语说。

“是这样吗……如果……啊!这是怎么回事嘛!福尔摩斯。你……”

但是,福尔摩斯已经起身,自顾走去。

“原来如果……是桌子和凳子……懂啦!”

片山跳起来——真的跳了三十公分高。又一下又—下跳了好几次。一看,先前那个刑警同仁站在身边呢。

“干嘛?”

“没事。刚刚有个瞥员告诉我说,有个怪家伙在这里跳舞。他说好像是个疯子,所以过来瞧瞧。”

片山回到公寓,已经六点了。晴美不晓得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她把钱拿去,得问问才行。

晴美不在,但有一封信。是回来过了。

“哥哥,抱歉我把你的钱拿了。我是有需要。我暂时住在朋友家。请不用找我。拜托,拜托。晴美上”

片山无力地坐下来,摇摇头向福尔摩斯说。

“我什么都不懂啦……我不管啦!”

礼拜天晚上——其实是午夜一点,该说是礼拜一了。有个男子在北风里哆嗦着身子,急步走过羽衣女大的校园。他通过工程现场旁,来到速盖餐厅前,不安地四下看了看。

身上穿一伴灰色的大衣——是大中教授。就是想潜入雪子房间的那位惧高症胖子。

大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过周遭,这才伸出手,活像害怕触电般地,悄悄地推开了餐厅的门。进去后静静地姑住,等待眼睛习惯里头的黑暗。

“……还没到嘛。”

好像放心似地,又好像失望似地自语了一声,这才缓缓地举步走进去。

“好冷……真是。”

嘴里喃咕着。就在这时。从窗子那边传来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不是工事现场那面,也不是面对学生宿舍那面,就是长方形房子的比较短的那一面墙上的窗。他蹙蹙眉,走向那个窗,看看窗外,没有任何异状。是什么声音呢?

突然,身子晃了一下,是地板忽然给抬起来了。地震?原来是他所站的地板徐徐地被往上举起来了。地板越来越倾斜。

“这,这是怎么回事嘛!”他把住窗台支撑着又喊,“怎么搞的!”

地板更斜了,然后忽然停止。大中拼命地抓住窗口,使自己不致滑下去。斜度已经够大了,无法下去。

“喂——救命啊!”

大中发出了掺叫。

片山和三田村正在外面看着被举起来的餐厅。

“三田村先生,您明白了吧。这速盖房子,因为地面硬,所以没有固定,可以用起重机把它吊起来。”

“原来如此。”

“速盖房子的屋顶只有两米半高。但是房子最长的一边有二十米。如果把这长度转变成高度……有二十米高,便够让一个人摔死了。”

片山不理大中的呼救,继续说:“我想是这样的:凶手和森崎老师约好在里头见面。并且要求他进去后一定要把门栓拴好,以免被人家偷听。他以为对方会早到一步,因为里头那么暗,要过一阵子眼睛才会习惯。另一方面,凶手把起重机的铁索挂在屋子短的一边,在起重机上待机。凶手看清老师进去。等待一段拴门的时间,然后绞紧铁索。铁索声响起来以后,森崎老师也会像大中那样,走到窗边往外看看。凶手在窗口看到老师,便开动起重机把房子的一头吊起来。吊了一半,就像刚才那样停止。因为里头地板倾斜,把老师吓着了,自然会抓住窗口,以免滑下去。”

“应该会这样吧。”

“凶手看清这一点,于是一口气把屋子吊起,使它竖起来。也不一定要完全竖起,差不多就可以了。因为放回去时容易些。”

“这么说,森崎是吊在窗口上了。”

“支持不了多久的。十秒钟,最多二十秒吧。手一放松,就摔到二十米下面的另一面墙上去了。”

“所以尸首才会在窗口下。”

“是的。以后就把房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卸下铁索,把起重机驶回工程现场。密室就是这样造成的。因为墙是铁板,所以人撞上去,最多造成微微凹陷。不会有太显著的痕迹。”

片山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又说,“这么一来。桌凳为什么失踪。便不难明白了。”

“我懂。如果桌凳仍然放着。把屋子竖起来时,会全部滑到一边去。谜底马上就给揭穿出来了。”

“一点也没错。”

“但是。那么大的一幢屋子。发出来的种种声音该会有人听到吧。”

“刚刚已经试过了。起重机的声音只有马达声,不算多么大。时间又是午夜后的三点。要杷人们吵醒。还需要更大的声响。”

三田村好像做梦似地摇摇头。

“是冒了好大的险啦。但是。那幢建筑可以从学生宿舍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定有人还没睡。刚好看见了。”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可是细想便知道,被看到的危险性实在不算大。首先是凌晨三点这个时间,晚睡的人和早起的人多半还在睡觉。行凶也不需要太多时间。从森崎老师进了屋子,到把屋子放回原位,有一分钟就够了。我相信刚好在这当口,有人从窗口往外看,是不太可能的。还有一点。夜里学生宿舍附近有照明,工程现场这边没有,黑漆漆一片。所以,假定在房间里的学生打开了窗子,玻璃上照出来的是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外头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不会去注意的。”

“不错……”

“所以凶手就是……”

“我也明白了。是小峰。是不是?”

“嗯……他自称是操纵起重机的高手。”

三田村自语似地说。

“是天罚。”

“喂!救命啊!”

大中还在叫。片山来到大中趴着的窗下大声说。

“大中老师!”

“谁?!”

“我是片山刑警。上次你在雪子小姐的窗子外头给困住,就是我救了你的。”

“是你……这是怎么回事嘛!是你要我出来的吗?”

“是的。想请教几句话。”

“不管怎么样,先救救我,快想想办法吧!”

“你害拍啦?非听到你的回答,是不能放下的。”

“要问什么?”

“杀森崎老师的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

“想打诳语也没用的。是你教管理员小峰杀了森崎先生!”

“不!怎么会有这种事!”

“没有吗?我们知道你想枪森崎老师的系主任位子,也爱雪子小姐。是协迫小峰,或者是收买,让他下手的吧。”

“胡猜!没有的事!”

“你听着,小峰从餐厅里把桌凳搬开,是在星期六晚上。这就是说,那时候就已经有了全部的杀人计划。那个老头是不可能自己想出这么复杂的计划来的——是另外有人,知道小峰会操作起重机订了这计划。但是,为了这个计划,必需把餐厅里的桌椅搬开。

不巧的是那个晚上,我被命在那里埋伏。非把我引出去,计划便无法实行。于是你演起了一场入侵雪子房间的闹剧,把我钉在宿舍里无法离开!“

“拜托,拜托!我手痛死啦,快忍不下去了!放我下来!拜托,拜托!”

“你承认杀了森崎老师吗?”

“我没,没有……”

“那就把屋子再吊高些吧。”

片山向起重机操作台打了个信号,铁索就嘎嘎叫起来,餐厅一头也往上浮起。

“停停!会掉下去啦!停停!我说好啦!全部招出来,停停!”

片山又打了一个手势。马达声响了一阵,速盖餐厅又静静地给放回原处。片山和三田村进去了。大中坐在窗下地板上喘着大气。

“大中老师,那就请你说说吧。”

“我只不过是听人家的话罢了!真的!不是我叫他杀人!”

“听人家的话吗?”

“对!起重机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目的。人家要我把刑警引过来。

那么可怕的事,我才不干。我是不得已的。“

“谁要你做的?”

“……那个集团的首脑。”

“什么集团?”

“卖春的。”

片山和三田村面面相觑。

“说详细些。”

“好吧。请先给我一杯水。”

四“喂……”

“是你。”

羽衣女子大学的林荫路上,雪子独自走着。片山从相反方向走过来,把她叫住了。

互相打过招呼后她说。

“怎么在这里呢?才三点钟嘛。工作吗?”

“昨天一整天不能见到你,叫我想死了。你没事了吗?可以走路了?”

“皮伤罢了。只要不做激烈的运动便没事。”

“谢谢老天。”

“昨天很忙是不是?”

“嗯,差不多吧。”

这是星期一午后。

为了侦讯大中,片山几乎没睡。其实,也不怎么想睡了……

“我打电话到大饭店,听说你走了。吓了一跳。”

“纳税人的钱,不好意思花太多。对不?”

“要出去吗?”

“想去医院。只不过把伤口消毒消毒罢了。”

“我陪你去吧。”

“好哇。”

这是温暖晴和的午后。两人步出了羽衣女大校门后。承受着快适的秋风走了一段路。

片山想到事件发生以来,一直都是好天气。几乎是少见的连续睛和日子——尽管发生生那么多讨厌的事。

前面有一家精致的吃茶店。

“先喝一杯茶再走吧。”片山说。

“好哇。”

片山沉着脸走了两三步就站住。雪子回过头问,“怎么啦?”

片山静静地回答。

“大中把事情全招了。”

雪子脸上的表情缓缓地消失了。

“……是吗?”

“原来是你在主宰着卖春集团。还叫人把发现这个秘密的森崎老师给杀害了……大中和小峰都是听你的话行动的。小峰因为做了亏心事,只好借酒浇愁,你怕他自首,杷那只烟盒交给大中,要他放在管理员室。”

“你说香烟盒?”

“不错。秋吉老师在研究室找了又找,还是找不着。同一个人找东西,每次都会遗漏同一个地方的。可是你找着了。并且把它带走。”

片山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干那种勾当?为了钱吗?”

雪子好累似地闭上了眼睛,吐了一口叹息。听起来也像是看开了。片刻后才静静地开口。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关系的……是一个最要好的同学。一半好玩地开始了卖春。渐渐地人多了,便要我替她们管钱。我是因为自己没干,手续费又不少,所以也没有深思就干下来了。又过了不久。工作的安排啦,纠纷的排解啦。全都落到我头上……不知不觉地,我便成了首脑一样的……大中老师听到了传闻,也成了客人,我们便利用他这个把柄,把他吸收进来。学校里有人。方便多了。而且他爱上了我,只要我开口。他什么事都肯干。他有俱高症,可是为了把你引开,他也肯冒那个险。小峰老人是为了干活,把他收买了,出入时他便闭一只眼睁一只眼。”

“那你成了森崎老师的爱人,也是……”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雪子的口吻变得强烈了。“那是因为我爱他。是真的。

可是他并不爱我。“

“什么?!”

“他一开始就怀疑我是卖春集团的首脑,为了查证才把我当情人的。本来,我也不晓得的,有一次,偶然听到他打电话,请三田村先生派一名刑警过来……他说:”首脑是谁,我大体上已经查出来了。‘我进去了,他就吃了一惊。从他的脸色,我猜到是指我……我是真正爱他的。可是他根本不爱我!“

静静的口吻,说到这里才开始颤抖起来。

“所以把他杀了……”

“如果只是为了集团……我便不会杀他了。我可以从集团退出。可是,把他杀了以后,这回是小峰老人,也成了危险人物……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把大中老师干掉。”

“不会吧。”片山禁不住地插了一口。

雪子便稍稍恢复了镇静,浮出了微笑。

“别担心。我不是杀人狂。”

“那一封恐吓信是你弄的吗?”

“嗯。阿部校长从建设公司收贿赂的事,是从大中老师那儿听到的。我知道了森崎老师对这件事也有兴趣以后,便想到把杀人的嫌疑嫁祸到那边……”

“所以才故意把贪污的事告诉我是不是?”

“是的。”

“阿部他们的计划,你也知道吗?”

“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很怪是不是?我只要把嫌疑从卖春集团移开就够了,谁科他们也计划在同一天同一地点杀人。事情是这样的,出事前几天,我偶然和森崎、富田两位老师一起午餐。森崎老师一向就是个推理迷,谈了些密室的故事,并表示在这方面不可能再想出新的诡计来了。我和富田老师都不同意,便也想了许多。我猜,我们两个都是在那个时候想到要用密室的手法来杀他的。”

“就有那么巧,两方面的设计混在一块了。你是怎样把森崎老师引出来的?”

“我从学生宿舍打了电话,告诉他想商量卖春集团的事。我说我想从集团退出,可是被知道了以后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希望偷偷地和他见面,甚至要求他进了餐厅后,一定要把门栓拴牢……以后的事交给小峰老人,我在房里熄了灯,从窗口看。”

“小峰怎么肯答应呢?”

“他是因为起重机的事恨森崎老师。”

“为什么?”

“老人把起重机当成自己的小孩一般的,可是森崎老师偏偏在他面前说起重机是妖怪……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小孩公然受到羞辱了,所以非常气愤。加上他自己也拿卖春集团的钱,万一败露,一大把年纪了,恐怕饭也没得吃了。所以很快地就答应了。”

“利用起重机来造密室,这是你想到的吗?”

“嗯。我想了种种密室计谋,有一次看到起重机,忽然地就想到了。那时候,还没起意要杀他,只不过是在脑子里想着,也有这么一个妙计呢……那么凑巧,有小峰这个人在身边,所以就真的干起来了……结果还是被破解了。”

“是福尔摩斯破的。”

“哦?”

“福尔摩斯在玩火柴盒,把它竖起来。我看着看着,想到如果把速盖房屋当成火柴盒,谜就破了。”

雪子静静地摇了摇头说,“它替主人复仇啦。”

“是巧合吧。”

“就算是,结果仍然是报了主人的仇。”

片山不想再辩驳。只耸了耸肩。她又问,“……可是,你怎么会怀疑大中老师呢?”

“为了杀森崎老师,必需先把桌凳搬走。这么一来,便知他在你的房间窗外被困住,是为了把我从那里引出去而演的戏。但是,大中的惧高症不像是假装的,因此我没法断定是不是他自己主动地去演那场戏。所以只好用了一个粗鲁的手法,逼他吐实。”

“你真了不起。”雪子又摇摇头说,“你真是个名探……也真怪,为什么我的爱人都是那么了不起呢?”

片山仿佛觉得有一把短刀深深地戳进了胸口。他痛得只有静静地听的份。

“让小峰杀森崎老师的时候,我是好冷静的。我认定那是骗了我的感情应得的报应……可是他死了以后,我真是好空虚好空虚的。好像身子里某一个好珍贵的东西忽然失落了……我以为我赢过他,我错了。一开始我就是一个输家。”

雪子的口气低下来,像是喃喃自语。

“可是,你还是爱上了这样的我。我好像又有救了……我真是好高兴好高兴的。只是……如今全都完了。”

片山犹疑又犹疑才说,“……这些话,本来预备到了那家吃茶店才和你谈的。”

“为什么呢?”

“那边已经有别的刑警等着。”

雪子定定地看着片山。

“可是,我不能够……你走吧。快!”

“那会害惨你。”

“反正我是一个蹩脚的刑警,你不必管。被开革了,反倒更爽快。你走吧。以后的事我会处理的。”

雪子默默地看了一会片山那似哭似笑的面孔,这才微笑着说。

“我好想在被抓以前。喝一杯好咖啡。你陪我吧。”

说毕,就一如往常地以轻灵的步伐,走向那家吃茶店。

片山在那里站住,定定地目送她的背影。

“是片山吗?”

三田村从桌上抬起了头。

“是。”

“坐吧。呀,猫也在一起……”

片山在椅子上坐下来。福尔摩斯便轻轻一纵,跳到他的膝头上。

夜里,时间不早了。几点了呢?片山想。室内除了两人和福尔摩斯之外。全部走光了。办公厅不算多么宽大。平时总有拥挤的感觉,这一刻却显得空荡荡的。三田村说。

“她很坦白地全部招了。”

“是,是。”

“她虽然是卖春集团的中心人物,不过下面还有若干个‘营业部职员’,到闹区啦,迪斯可啦,酒吧等地方去找客人,然后和她联络。她便安排伙伴去营业。”

“连续杀人的凶手呢?”

“我本来也以为会有线索的,结果是落空了。第一个被杀的栗原由美子的客人,好像不是‘营业部职员’直接拉到的。可能是客人忽然变卦了,偶尔叫了一个过路的男子,便让出来了。所以她说,关于凶手,她一无所知。”

“第二个,第三个凶手呢?”

“那是栗原被杀了以后,她们集团担心会整个被揭露出来,所以一直停止活动。尤其第二个被害人佐佐木和美,根本就没有参加她们的集团。这就是说,佐佐木与卖春集团无关,只是因为好奇,或者想赚点外快,才把客人拉进来的。由集团处理的,好像都不使用学生宿舍的房间,在外头进行交易。我想这一点是可信的……总之,在这方面,还完全没有头绪。”

三田村摇摇头,表示过没办法后又说,“至于森崎案……我想她的杀人罪是跑不掉的。”

片山从内口袋掏出回去公寓写好才带出来的丈件,放在三田村的桌上。

“是辞职书。”

“片山……”

“我好像不适合干这一行。和罪犯打交道,还不如坐办公桌来得更合适吧。”

三田村默默地看了一会片山,这才点点头。

“好吧。这个我暂时保管着。”

“谢谢您。”

片山从椅子上站起来。

“片山……早一点忘了她吧。”

“是。”

三田村的话里充满温情。片山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

“告退了……福尔摩斯,走啦。咦,你怎么啦?”

奇异的事情正在发生。福尔摩斯跳到片山刚刚起身的椅子上,端详起三田村的脸来。

“你怎么搞的。咱们走啦。”片山又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突然响起喉咙,以闪电般的速度飞跃而起,跳到三田村手臂上。

三田村大惊失色,想把它摔开,可是福尔摩斯死死抓住。

“福尔摩斯!”片山大声喝斥,它才跳回地上。

“干嘛的!三田村先生,您没事吧?”

三田村似乎没有生气,苍白着脸抓住右臂。

“三田村先生!出血啦。”

右手手背上倏地流下了一丝血痕。

“没什么,不用担心。”

“该擦擦药包扎起来才好。”

“不用啦。”

片山想挨过去看看,可是被三田村阻止住了。片山猛地一惊。三田村右手的袖子在渗着血,可是袖子本身并没有抓跛。这是说,血是从旧伤口流出来的。

片山看了一眼犹在作势要猛扑的福尔摩斯,然后又看三田村。三田村脸上浮现了奇异的,似乎放下心来的表情。

“……懂了吗?”

“三田村叔叔……”

“不错。我就是连续杀人的凶手。”

“该有人早一天看出来吧……我一直这么盼望着。”

三田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记不起有多少个日子了,我开始常常头痛,也常常有失去意识的时候。恢复过来,忽然发现到自己来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不会记起那天早上的事。一觉醒来,觉得特别舒爽,仿佛整个人都重生了一般。我哼着小调进了浴室。忽然看到染满血渍的大衣、西装,还有剃刀…当我接到发生杀人凶案的报告的时候。浑身都僵住了。”

三田村掏出了香烟点燃了一支。手微颤着。

“……侦查渐渐进行,报告也越来越多,指出可怕的疑局已经有决定性的结果。可是,我没有站出来自承。这一点,如果被责备了,我是没话说的。然而,纵使只是一线多么微细的希望,也还不能确定我是有罪的,我这么自我欺骗着,渴盼真凶会被逮住,把我拯救出来……第二桩案子发生了,我接到报告,马上冲进浴室,没有血污,也没有剃刀,我觉得有救了。我告诉自己,上次的大衣和剃刀一定是巧合,我下了一定要破案的决心,像个年轻人那样地燃烧起来了。可是到了晚上。在庭院里发现到一个隆起的土堆,挖开一看,是一只塑胶的包,里头又是染血的大衣和剃刀……这以后,我悼进恐怖的深渊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自我了断。但是,我又怎能为自己一无记忆的事而寻死呢?……也许有人在栽脏。想使我发疯。我拼命地压抑自己……然后第三桩也发生了,连林也死了……”

片山茫然若失地听着三田村的话,不由地想。我该早些看出来的呀。林虽然特别奉命承办此案。但独自监视学生宿舍。未免太不自然。他其实是在监视三田村的,至于他为何怀疑三田村,如今无由查证了。

“原来如此……”片山禁不住地说:“我都明白了。林兄断气前说:”看到……凶手……‘,我误会了,以为是他看到凶手。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三田村,是凶手’。

可是只说到‘三田’就说不出来了。“〔译注,”看见“与”三田“谐音。)

片山自语般地喃喃说:“还有。在P大饭店垄击吉家雪子的凶嫌,应该是从羽衣女芋大学跟踪我们过来的。这是说,凶嫌是个把车子停在羽衣女大,也不会受到嫌疑的人。”

“一点也不错。”三田村寂寞地笑笑,“真是虎父虎子,你会成为一名好警探的,辞了实在可惜……不过,最后识破的,还是这只猫吧……我倒是有一份感谢。也是因为有了右手腕上的伤,我就不能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凶了。”

福尔摩斯好像听懂了三田村的话般地,严肃地坐着一动不动。

“今天或者明天,我打算做一个了结……也许你会以为我卑鄙。但是我请求你让我自己来善后。可以吗?”

“三田村叔叔,您有病。不能问罪的。”

“就算是吧,那你说我该一生待在疗养院里吗?我可不愿意。”

片山默然低头。

“也不是没有惦挂的……虽然老婆死了,又没有孩子……”

“……”

三田村眼里似有一份乞宥的光,盯住片山说。

“……你肯相信我一切都是因为疯狂吗?”

“您……在我和睛美,等于是父亲。”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最高兴了。我……”

当三田村好像还要吐露出什么的时候,给一个冲进来的刑警打断了。

“课长!不得了啦。”

这刑警急促地喘着气说:“嫌犯吉家雪子从侦讯室逃走了……”

片山气息突地窒住。

“一直都很合作很乖的,所以一不小心就……马上从后追过去,可是她跑到外头,向刚好开过来的卡车撞过去……”

三田村看着片山问,“死了?”

“是……当场就……对不起……”

刑警缩起了脖子,好像准备挨雷一轰,三田村却那么平静地说:“过去了,也就算了。”

“哦?”

“去吧。”

“是……是。”

刑警无法置信似地退出,三田村这才向片山投去温情的眼光说。

“你也回去吧。我还要整理一些东西。也想打个电话……”

“是。”

片山催一声福尔摩斯,走向门口,三田村又从背后说。

“好好照顾妹妹吧。”

不晓得怎么回到公寓来的,一看已经在房间里和福尔摩斯一起站着。晚餐已经准备好。晴美也回来了,他茫茫然想。可是不见晴美的影子。一看,碗下压着一张信,是晴美写的。

“哥哥:刚才三田村叔叔打过电话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与其一生被关在疗养院,宁愿选择死。哥哥。我是一句也没有向你提起,可是现在该说出来了。我爱着三田村叔叔。有一次,公司里员工一起去旅游,到了京都,自由参观的晚上,和出差来到京都的叔叔碰上了。多年不见,却一下子进入我的心里。叔叔只见过我当学生的时代,所以看到我长大成人,好吃惊的样子。他那么亲切地照顾我……我不知不觉就爱上他了。

这一年来,我背着哥哥的眼睛和他见了几次面。我是打算和他结婚的,可是叔叔不答应。

如令想起来,他一定是因为对自己的病不放心的……我怀孕了。真对不起你啊哥哥。他坚持不能生下这孩子,想是担心病的遗传吧。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光会责备他无情冷酷……现在一切大白了,我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我要跟他走。不管他是不是杀人犯!原谅我吧。哥哥的钱,我拿了去打胎了。请干万原谅这个坏妹妹。晴美上“

片山大吃一惊。竟然是三田村先生!有一次跟踪晴美,看到林。那是因为林在盯三田村的梢啊。

但是,晴美真会死吗?片山不知所措。拿着信愣愣地站在那里。

——玄关门被推开了。

“晴美!”

晴美满脸泪痕。微笑着站在门口。

“晴美,你……”

晴美上到屋里来,说。

“饭菜都冷了。可以吗?”

“……嗯,没关系。”

晴美踱到厨房,默默地温起了莱。片山面对她的背。看着看着,泪水就溢出来了。

连忙揩了一下。和奇异地看过来的福尔摩期四目相向,禁不住苦笑了。

“你可真是怪家伙呀。森崎老师就说过了。你那小小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也不晓得听懂了没有,它走到房间一角老地方,身子一倒就躺下去了。

终曲

“人生可是有各种各样的呢。”

儿岛光枝姑妈深思地说。这个姿势,不太适合姑妈嘛,片山想。

严冬近了。“鲁诺瓦茶室”玻璃窗外行人,几乎都穿着厚大衣。

一连串的事件过去以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三田村的自杀和他留下来的自白,曾经引起了一阵轰动,但也渐渐地被淡忘了。根据解剖三田村尸体的医师所发表的看法,他脑子里长了一只肿瘤,可能就是因为它的压迫,才引起心理上的失衡。当然,这也只是推测罢了。至于为什么专杀羽衣女子大学的学生,也有一番推测。因为森崎教授被杀案跑过羽衣女大,看到众多年轻女生,在意识里留下印象,才下意识地连跑那间女大。

不管怎样,事件已经过去,成了一份档案,给收进档案架里头。另一方面,片山的呈请辞职书,在三田村死后的纷乱里给悬在那里……

“姑妈,我打算到今年年底就辞掉了。”

“真的?”

“我和老爸不一样,总觉得不适合当一名警探。还是普通的薪水阶级好。”

“是吗……”

姑妈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晴美呢?”

“她很好,老样子。”

晴美好不容易地恢复了往日的明朗。当然啦,她不再是以前的天真的妹妹了。常常和老是睡懒觉的福尔摩斯玩得好开心。

“姑妈,今天是什么事?”

“嗯,是这个,就是……”

“相亲是不是?”

“对啦……不过刚刚出了那么多的事,所以也不用急的。”

光枝也听到了些片山和雪子的事,所以提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片山使劲忍住笑说。

“我倒没什么关系。”

“哇,这话可是真的?!”

光枝姑妈的脸一下子就亮了。

片山蹙眉说:“咱们这边的宣传文案,该怎么说呢?二十八岁,瘦高、职业末定,有小姑一……

对啦!“片山笑出来了,”外加三色猫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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